我們的春節 團圓之味

團圓,春節最重要的情懷

馮驥才

年是中國生活和文化中太陳太濃太烈太醇的一缸老酒,沒有一箇中國人沒嘗過;一年一度,時醉其中。

從報信兒的臘八到收尾的元宵,其間長長的將近40天。中國人是這樣編排年的節奏的——

年前主要是從外邊往家裡忙。先是人們從四面八方往家裡趕,然後是置辦年貨,打掃房舍,裝點生活,籌劃年夜飯等各類事項。過了除夕,進入新年,使勁的方向開始反過來,變爲由裡向外用勁。拜年先長輩後同輩,先近親後遠朋,逐漸擴大到社會的舊友熟人,最後便是全社會廣場街頭的元宵歡慶,結束之後人們又紛紛回到各自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這中間,除夕是高潮,高潮是團圓。

只有整體地看,才能看出團圓在年中間的位置,以及它在人間的必不可少。團圓是春節的第一主題,也是春節最重要的情懷。

除夕對於中國人非比尋常,它是一家人抱團取暖的時候。每到一年將盡,身在異域他鄉的人便歸心似箭了。不管回家的路上多麼千辛萬苦,無論如何也要在除夕這天趕到家,全家人一起過年。一入溫暖的故鄉,一推熟悉的家門,與家人咧着大嘴笑呵呵相互張望那一刻,便是幾千年農耕生活最甜蜜和醉心的圖畫。

能使水一樣的生活變成酒的是人間的情感。而這一刻,人世間所有最醇厚的情感都會一擁而來。家人的親情,父母、兄弟姐妹、下一輩娃娃,每一種感情都不一樣,一下子全混在一起。此外還有故土的情感、家園的情感、一草一木一磚石的情感。自己曾經留在這裡、漸漸遠去的童年和少年,此時也全都轉過身有聲有色地跑來。人間哪裡還能找到這一刻的生活、這般的滋味、這樣的美妙。唯有回家過年!

待到一家幾代人,一個不少,團團圍坐在屋子中央一張方桌的四周,大戲年夜飯就要開場。所有年夜飯都是家鄉飯,在疏離已久的親人們中間吃,都順口,都香噴噴、熱乎乎。這是一種什麼神奇的飯食?是口舌之娛還是精神大餐?自古以來從沒人把年夜飯當作一頓盛宴。留在我們記憶中最深切的大年夜,多是清貧年代一些終生難忘的細節。

一年在外的種種磨礪與爲難,還有憋在心裡的苦楚,這些原本只有說給親人的話,此刻卻說不出口。眼前的美景不能破壞,苦還是要自己消化,現在則要把親情喚起的微笑送給彼此……這是年夜飯時獨有的一種心理,人們把這種心理代代相傳,成就了除夕特有的“一團和氣”的氛圍。這種和氣不是故意做出來的,而是一種由衷的表達。它比單純的快樂多了一層人間的理想。

不管現實怎麼艱辛,面對多少困擾,此刻一家人在一起要相互慰藉、理解、同情、給力。家庭是離你最近的力量,是你最可靠的依靠,是唯一能給你撫慰的地方。家庭像一隻手,平時張着,今天要收攏起五指,像拳頭一樣攥緊。

快快攥起你家庭的拳頭吧,在這個中國人一年一度團圓的日子裡。

(作者爲作家、天津大學教授)

“過年好”

從童年到中年

王計兵

鍋屋的煙囪一冒煙

童年就會被召喚

一手盤子,一手筷子

那時的我,眼神清澈

那時的母親,長髮及腰

帶着骨頭的肉

和帶着肉的骨頭

似乎舌尖的一次翻轉

一個人已從

狼吞虎嚥的少年,抵達

細品慢酌的中年

大年三十依舊在

母親的八十年

早已融入歲月的雲煙

彌散是生活的餘香

凝結是想念的眼淚

小時候每年除夕那一天,母親的身影基本停留在廚房。

早上,磨豆漿,做豆腐。中午,熱騰騰、白淨淨的豆腐就出鍋了。我們每人會分上一小塊,先解解饞。下午,家家戶戶的鍋裡開始煮肉。肉是大塊大塊的,每塊差不多有20多釐米見方。煮熟後,會被切成均勻的肉塊或肉條,用來醃製或晾曬,以備日後慢慢食用。

這一天,對孩子們的飲食是不加限制的。說話也有很多忌諱,不能問肉夠不夠吃,講究的是豐盈富足。所以,孩子們都會盡情地狼吞虎嚥。當筷子能輕鬆插進肉裡,就說明火候已經到了。通常,母親會把肉骨頭先抽出來,在我和兩個哥哥每個人的碗裡放上一塊。我們立刻埋頭啃起來,直到把骨頭上的肉啃得乾乾淨淨,還會意猶未盡地攥着骨頭,左尋右找。“過年好”就這樣被深深刻印於記憶中。

父母走了,回家的念頭也就不再那麼強烈。在江蘇崑山生活22年,成爲外賣騎手7年多,每到春節,我開始格外關注堅守崗位的同行們。節假日的馬路不再熙熙攘攘,我站在自家小店的門外,看見路上過來一個又一個外賣騎手,空曠的馬路讓他們的速度顯得更快。這些在節日裡仍然奔波在路上的兄弟姐妹,每個人都懷揣着對未來的夢想,帶着對生活的渴望和幹勁。節日讓人心情愉悅,我通常會和他們大聲打着招呼:“過年好!”即便並不相識,也總能得到響亮的迴應:“過年好!”

生活處處響亮,生命處處迴響。歲月給了我們重重磨難,也對我們恩重如山。過年好,過年真的很好。

(作者爲外賣員、詩人)

家人圍坐 熒屏可親

宋 毅

除夕之夜,相信很多人都有這麼一段記憶:一家人早早享用過年夜飯便守在電視機前,翹首期盼春晚開場。那時,電視是家的中心,一家老小圍坐一團,沉浸在晚會節目帶來的歡樂與感動中,一同爲小品的妙語連珠笑得前仰後合,一起爲舞者的高超技藝鼓掌喝彩。電視裡傳出的歡歌笑語,家人們臉上綻放的幸福笑顏,成爲許多人心中難以忘懷的春節記憶。

電視之所以能夠成爲家庭文化的重要載體,在於其具備共性化傳播的特質。收看同樣的節目,因而有了共同的話題;一起探討劇情、品評人物,得以親切交流、密切互動;相同的文化生活和情感體驗,培育出共同的家庭記憶。家庭的凝聚力,就在不知不覺中得到了強化。

然而,伴隨時代進步,智能手機等終端設備廣泛普及,個性化推送技術日臻成熟,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發生顯著變化。當下,每個人都能通過智能小屏輕鬆獲取契合自身興趣的內容,個性化體驗讓人們沉醉於自我的小天地。全家數口人,人手一個屏,家庭成員之間的交流與互動減少,家庭內部的共同話題亦愈發稀缺。電視,這個曾經的家庭文化中心,似乎慢慢淪爲了家庭生活的“背景聲”。

個性化傳播雖說滿足了個體的特定需求,但也給家庭關係的構建帶來了難題。每個人都被自身的“信息繭房”所圍繞,親情可能在悄無聲息中變得淡薄。今天,建設家庭文化需要我們回到客廳,煥新客廳文化,找到圍坐在一起共同觀賞、彼此交流的可能性。

從更開闊的視野來看,電視作爲家庭文化中心的關鍵載體,應當藉助其共性化傳播的優勢,積極創作契合時代需求的嶄新內容,強化“閤家歡”的情感內核,以高質量、富有內涵的節目,取代碎片化、低質化的視聽產品,成爲更有競爭力和吸引力的精神供給。我們也要更主動地去營造“閤家歡”的文娛空間,通過富有活力的客廳文化,促進代際間的情感交流與文化傳承,共築新時代家庭和諧關係。

(作者爲北京廣播電視臺主任編輯)

溫暖的家

周 深

家,這個字,每個人都不陌生,每個人對家的定義也不一樣。對我來說,家是記憶中的味道,是無論在哪裡,無論多久,都會第一時間喚醒我的一種感受。

童年時期,我的父母也和很多去外省市務工的父母一樣,每年只能在春節的時候回家一次。後來隨着父母的努力,終於有機會把我接到貴陽生活。因爲來自農村,家裡人習慣了節儉,也不太擅長做飯,重複做來做去的就是青椒炒肉、青椒炒冬瓜、虎皮青椒或者肉腥味很重的炒雞。所以,在飯館吃飯或者吃一頓外面打包回來的菜,都是非常難得的事情。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爸爸媽媽當天的薪酬比較多,打包了一份貴陽辣子雞回來給我吃。味道非常香,糯糯的雞皮、紅彤彤的入味的雞肉,讓我多吃了好幾碗飯。那一刻,我就覺得以後一定要好好工作,爭取讓家人每天都吃到好吃的辣子雞,也突然感受到,家的溫暖,是爲了家人去努力工作,和家人一起分享收穫的快樂。

爸爸媽媽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唱歌,專門斥巨資買來卡拉OK設備。每次過年,爸媽都會點播《好運來》,讓我唱給來拜年的親戚好友,希望給大家帶來好兆頭。唱完之後,爸爸會把最大的雞腿夾給我,隨口說一句,“要是有一天,你能站在春晚上唱歌就好了”。

2021年,我第一次登上春晚,和張也老師合作《燈火裡的中國》。在後臺吃飯的時候,剛好有雞腿,我依然不愛吃,但不由得夾起來,覺得醃得很入味,很好吃,心裡想:“爸爸媽媽,你們可以在春晚上聽我唱歌咯!”

在外國讀大學,是我第一次離開家。一個人在異國他鄉非常孤獨,也吃不慣當地的食物。過年的時候,無論來自哪個城市,很多中國同學都會聚在一起。中午12點,我們一邊在網上搜索播放《春節序曲》,一邊準備年夜飯。北方人教南方人和麪包餃子,廣東同學教我們炸蘿蔔糕,我也會做一道宮保雞丁。下午2點,我們準時打開網絡直播,收看春晚。家的味道是分享和照顧。我永遠會記得第一次吃炸蘿蔔糕,第一次吃春晚上說的“親手包的餃子”,也會記得在下午6點,大家一起隔着互聯網大聲喊“過年咯”!

很幸運的是,成爲歌手之後,我收穫了來自天南海北的愛,家的溫暖多了一個來處。每次到過年的時候,我的網絡評論區裡會有來自大江南北的年夜飯圖片,讓我感到被來自各個家庭的“家的溫暖”包圍着。

家的溫暖,是舌尖的味道,是腦海中的記憶,是支撐我們一路前行的力量。家的溫暖,一直都陪伴在我們身邊:在艱苦的環境裡,我們儘自己所能付出,互相容諒;在陌生的環境裡,我們伸出友好的雙手互相扶持,擁抱取暖;在打拼奮鬥的環境裡,親人朋友的惦念和支持,鼓舞我們向着夢想奔去。千萬不要忘記這份溫暖的力量。

新年之際,祝每位朋友闔家團圓、幸福安康,溫暖常相伴。

(作者爲青年歌手)

年夜飯更添文化味

劉 洋

年夜飯是中國傳統年俗裡最具儀式感的環節,也一直是美食紀錄片的“重頭戲”。《舌尖上的新年》《四季流轉年夜飯》《年的味兒》《上菜了!新年》等紀錄片,就把鏡頭對準年夜飯,帶觀衆在影像世界感受濃濃年味。

白樺樹下挖出蘑菇,湖面上撒下漁網,遼闊草原上散步的牛羊,綿延至天際的金色麥浪,美食紀錄片中的一幅幅畫面,讓年夜飯有了與時序輪轉、山河大地相伴的故事感。這些作品呈現各地年夜飯的特色風味,在比較的視野下凸顯中華美食的包容性、豐富性。北方的餃子、南方的湯圓,閩南的海鮮拼盤、青藏高原上的犛牛盛宴……隔着屏幕,在氤氳的蒸汽裡看到一起寫春聯的場景,在剁餃子餡兒的聲音裡聽見孩子的歡笑聲,美食的記憶和美好的時光緊緊相連。此刻,美食有了人文的溫度,年夜飯更添文化的味道。

紀錄片能夠用藝術的眼光發現食物的美感,用獨特的視聽語言、新奇有趣的角度展現年夜飯的美好。航拍鏡頭、水下攝影等帶給我們日常難以企及的視野。食材在顯微攝影、超微觀攝影中呈現出令人驚豔的美感,觀衆甚至可以通過鏡頭進入食物內部,觀察食材性狀在分子運動下的變化。美食紀錄片也時常捕捉一些不易察覺的聲響,從土壤裡拔出蔬菜的聲音,用筷子夾開火腿的聲音,再配上或輕鬆幽默或富有哲思的解說詞,活靈活現、意趣盎然,與觀衆建立起更親切的聯結。

美食紀錄片裡年夜飯的動人之處,除了美食本身,更有年夜飯背後的文化意義、歷史意義。年夜飯裡品得出故鄉和親情,看得到生活和心境,連接着當下與過去、中國與世界。一段餃子的歷史,可以讓遙遠的唐代高昌古城和我們眼前的一餐一飯瞬間相連,可以讓遠隔千里的海外觀衆對中華文化感受真切。不少紀實性短視頻作品也學習、延續並創新着美食紀錄片的藝術手法,如李子柒的“年夜飯”系列視頻用紀實基調、古樸場景展現年夜飯製作過程,一道道藝術品般的菜餚傳遞着田園之美和生活之趣。

美食紀錄片熱衷於用視聽語言記錄年夜飯,其背後是“民以食爲天”的悠久傳統,是中國人自古以來對土地的深情、對生活的熱愛、對親情的珍視、對團圓的期盼。隨着“春節”申遺成功,古老的習俗將不斷被有新意的視聽語言激活,從而更好展現中國人的生活變遷和當代生活裡不變的溫情。

(作者爲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我們像星球一樣碰撞又飛遠

唐 恬

如果唐家是一個小宇宙,各房親友是一枚枚小星球的話,在爺爺奶奶走後,我的媽媽成了宇宙的中心,因爲她做飯太好吃了。能把一大家子喚到一起的力量,就是過年的一桌好菜。

我直到離家租房,自己開始做飯時才知道,廚房原來那麼熱。南方夏天,熔爐戰場,要成爲宇宙的中心,是非常辛苦的日復一日。老家房子新裝修時,我把能通風送冷的電器都裝進了廚房。如今,團圓飯已不如我小時候那般饞人,但親友們從五湖四海趕來,不是爲了吃什麼,而是爲了同桌吃飯的人。因此,那個爲大家做飯的人就更重要了。她的廚房裡,必須四季如春。

我曾試圖在我媽做飯的時候幫手,屢屢被踢了出去。畢竟,我媽是廚房唯一的“統治者”,技能不達標是要被嫌棄的。可如果有一天,她做飯覺得辛苦了,想把宇宙的中心讓位給我呢?我會接嗎?我問我自己,世界上最怕麻煩的那個自己。以前的我大概會抱頭逃跑,可是今天的我,也許可以了呢。歲月漸長,讓我明白愛就是讓人受苦的禮物。若自由是身邊空無一人,它會變作沉重的虛無。也許不是因爲懂得了什麼道理,而只是想做我媽媽做的事,跟她再像一點,再多瞭解她一點。

我堂姐夫是醫生,平日裡誰家老人有個身體不適都諮詢他。侄女也正在讀醫,算是女從父業。去年過年時,我堂姐對她說,你爸爸要退休了,你好好學,以後各家老人的健康熱線客服就得交給你了。不知爲何,我聽着心頭觸動,好像有一些寬泛而巨大的詞語瞬間變小變暖了,比如“傳承”。家人大概就是各司其職,一起面對生活吧。“責任”和“付出”是愛的一副面孔,我20歲時對它們深懷恐懼,因爲只想自由。到了40歲才發現,人是靠着牽絆才能站穩在大地上的,一個家庭就是一棵樹的根系。當然也不止家人,好朋友也是我們身邊的根系,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又是一年除夕,堂哥堂嫂會帶着兒子從白雪皚皚的北方飛往南方。侄子讀小學,有一天知道他的姑姑我是《孤勇者》的詞作者,跟同學說這事,可大家都不信,一致判定他吹牛,害他委屈地哭了,實在是對不住他。堂姐從機場接回放假的女兒,那是我家未來的急診科醫生,和我喜歡同一部漫畫,飯桌上聊只有我倆懂的梗,誰來問她找沒找男朋友我都要幫她擋回去,畢竟我們是靈魂在同一片大陸上冒險的夥伴啊!長輩們會早到,熱烈分享攢了一整年的八卦。聊着聊着,總會由某個話題引發,有人會說出那句話——“如果奶奶在就好了”。於是,大家陷入一段小小的沉默。在沉默的瞬間,奶奶出現在每個人的腦海中。我們因爲思念連接在一起。不在身邊的人,讓身邊的人異常堅固。

我們是回頭看的一家人,也是往前走的一家人。每年冬天,我們會像星球一樣碰撞又飛遠。沒有什麼大道理可說,家是在尋常的一年尋常的一天裡,我們跋山涉水相會,只爲確認一眼身邊的光亮。

(作者爲詞作家)

《 人民日報 》( 2025年01月28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