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一例外屬於死亡——天門山事件有感

文_Felicita

天門山上四個相約縱身一躍的年輕人,把個人的命運變成了一個主觀卻普世的問題: 究竟值不值得活?死亡又是什麼?

在多數報道中,我們很容易發現,人們將他們的選擇與他們個人的社會境況掛鉤:農村、貧窮,沒有知己、失敗的親密關係…可是,我們如何只能圍繞這些來談論?還是我們只願意圍繞這些來談論?

無可否認的是,對死亡這一刺目又刺耳的命題,四位是進行過深切地思考的,否則他們斷不會先服用大量的毒藥,一種幾克就能致命而他們每人服用了幾十克的毒藥。隨後,又留下理性的遺書,然後再跳下山崖。

更何況,他們將這一行動的發生選在一個如此綠意盎然又生機勃勃的時節。那位女生熟人對她的印象,以及她自己跳崖前的“你好世界,再見”的朋友圈,我們也不難看出她對日常生活的態度。

可也許,越是熱愛生活的生命,憂鬱就傾向於將其侵蝕的越強烈。憂鬱和痛苦會導致過度的內在化,讓人只關注自己的意識,全然拋棄外部世界的形式與顯現。此時,世界變爲全然外在和超驗的存在,人與世界分離,於是便感到無法忍受的孤獨和虛無。

我們能夠說僅僅是苦難導致了個人的痛苦和憂鬱嗎?或許很難。不思考的人是難以確切的感受到痛苦和長久的憂鬱的。或者說,那些只考慮生命最基本必需品的人才是幸福的,因爲他們缺乏真正的思考。

真正的思考,錘鍊人的神經,讓人難以停歇、不可抑制地對社會提出問題,懷疑自己的命運,且切實感覺到生活的疲憊。在生活的邊緣,激烈地體驗每一種精神狀態,愛、恨、孤獨、絕望、混沌、虛無……當肉身只剩下疲憊,各種激情被消耗殆盡,人就被生活放逐,就開始思考死亡。

大多數人健康平庸,圍繞着一種固定的秩序生活。他們既體會不到真正的痛苦,也無感於死亡。他們活的好像生命有其確認無疑的特質且獨立於死亡。死亡似乎只是超乎於生命的現實。在這種意識裡,生命與死亡的絕對二元對立,彷彿是不爭的真理。當然,他們多數也沒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有的只是欺騙自己擁有的假相。

大多人們其實也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空虛腐壞的社會,可是隻要暫且麻痹精神,活的倒也舒適。於是隨俗浮沉,熱情維護。即使偶爾因爲什麼而感到問心有愧,一晚的睡眠也足以讓這段不利於自己舒服地活的記憶融化在早已活着生鏽的大腦中。

可當一個人確切的經歷痛苦並深切的思考過後,便會不禁發問:如何算是真正地活過,而不只是一陣疲於盲目移動的呼吸?該如何活?我們要遵循什麼?蔑視什麼?愛什麼?恨什麼?

對於這四位青年,不管各種媒體怎麼說,不管我們怎麼認爲,在他們離開世界之前,世界早已將他們置於其外。對於他們來說,除了死亡確定無疑,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無可懷疑的?於是,只有選擇超越生命,向唯一確定的虛無縱身一躍。

我並不想用放棄生命這樣的字眼。生命本身就具有非理性的生物特徵,我們無從拒絕它,它便能夠全然自發地活。當意識到生命無非一場線性的死緩,從未擁有,又何談拋棄?

於是拒絕像死水一樣安寧又絕望地生活,拒絕其將我塑化固定,拒絕一眼能望到頭卻絲毫不期待的未來。我選擇在這個春天自由落體,在山頂吐出我的最後一口呼吸。我深思熟慮地用死亡篡奪回我對生命的主導權。

然而我在這裡並非崇尚死亡,否定生命。我只是試圖讓人理解一種心理狀態,以及它所產生的個人意志和行動的合理性。人人有權在合法合理的情況內表達並捍衛自己的意志,但同時社會也有責爲人發展出不同意志提供保障。終生浮游於生死愛慾之間的兩腳動物,究極渴望的也只是一種獨立的意志。無論這一獨立性的代價多高,無論這一獨立性會導致什麼後果。

二零二三年,爲何死亡只在和苦難與貧窮掛鉤時,激起內心更少的激盪?深切哲學思考後的個人選擇,期望呼喚一場行動,爲一個素不相識的生命做出的自願犧牲…每一種發生後投入社會,似乎都會激起更多的漣漪。世間萬物中,只有人類先發明貧窮,又通過種種口號和改革旨在有利可圖地消滅貧窮。

小說《茫茫黑夜漫遊》中,塞利納指出了一種普世卻殘忍的事實:“對窮人來說,這個世界上有兩大類不同的死法。或者死於你的同胞在和平時期對你漠不關心,或者死於你的同胞在戰爭時期嗜殺的激情。如果人家想到你,那是想折磨你了,莫不如此。這些混蛋只在我們流血犧牲時纔對我們產生興趣。”

儘管歷史向來在悲劇性的二律背反中行進,可有時誰表示自願流血,實則被合謀屠殺?! 我們該怎麼活? 我也不確定。 或許只是在懷疑和伸手時選擇後者。 或許只是更多地尋找同伴而非同類,並建立緊密的聯繫。 再或許只是記得不論何種境地,我和旁人也是聞到同等程度的花香,甜美的夢也不因牀更華麗就更容易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