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變小黑驚魂記!飼主嫌棄趕出門 芥川龍之介奇幻文超展開
▲芥川龍之介奇幻短文超展開!小白變小黑驚魂記,因飼主認不得被嫌棄趕出門後,展開了神奇旅程⋯(示意圖/Patrick Hendry/取自免費圖庫stocksnap)
文/芥川龍之介摘自/四塊玉文創《和日本文豪一起愛狗:人狗之間的溫暖時光》春日午後,一隻叫小白的狗嗅着泥土,在安靜的馬路上走着。狹窄的路途兩旁是一整排抽芽的樹籬,樹籬之間零零星星地開着櫻花。小白沿着樹籬走着,彎進一條小巷。可是剛彎進去就嚇了一跳,渾身動彈不得。
這也難怪。小巷裡,十三、十四公尺遠的前方,有個身穿印半纏的屠狗夫,將套索藏在身後,盯着一條黑狗。黑狗渾然不覺,還傻傻地吃着屠狗夫扔給牠的麪包。但小白不僅僅是因爲屠狗夫而驚訝,若是沒見過的狗也就罷了,但如今被瞄準的是鄰居家飼養的小黑。小白和小黑感情非常要好,每天早上見面,都要互相聞聞鼻子。
黑兄!危險啊!——小白差點就叫出來了,但屠狗夫卻在這個當下,惡狠狠地瞪了小白一眼,他的眼裡迸射出恫嚇的光芒——你敢告訴牠,我就先把你捉起來!小白嚇得魂不附體,連吼叫都忘了,不只忘了, 連一刻都不敢多待,只想拔腿就跑。小白盯着屠狗夫,開始一步步往後退。待屠狗夫的身影從樹籬後消失,小白便扔下可憐的小黑,一溜煙地逃跑了。
套索大概是在此時投了出去吧!小白耳中傳來小黑淒厲的哀嚎。但牠並沒有回頭,只顧着拔足狂奔。牠跳過水漥,踢飛石頭,擦過攔路的警戒繩,撞翻垃圾桶,頭也不回地向前逃。看哪!牠衝下坡了!唉呀!差點被汽車碾到了!看來小白爲了活命,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不,那是因爲小黑的慘叫就像牛虻聲嗡嗡作響,在牠耳邊縈繞不去。「嗷!嗷!救命!嗷!嗷!救命!」
小白氣喘噓噓地,好不容易回到主人家。鑽過黑色圍牆下的狗洞,繞過倉庫,就是狗屋所在的後院。小白彷彿化作一陣風,竄進了後院的草坪。只要逃到這裡,就不必擔心被套索抓住了。青翠的草地上,小姐和少爺正好在玩投球。見到這一幕的小白,該有多麼高興啊?小白搖着尾巴,一躍飛奔上前。
「小姐!少爺!我今天遇到屠狗夫了!」 小白擡頭望着兩人一口氣說完。(小姐與少爺聽不懂狗語,只覺得那是汪汪聲。)但今天不曉得怎麼了,小姐與少爺竟然愣住了,連小白的頭也不摸一下。小白覺得奇怪,又向兩人說了一次。
「小姐!妳知道屠狗夫嗎?他們是壞人。少爺!我雖然逃過一劫,可是隔壁的黑兄卻被捉住了。」
然而小姐和少爺還是面面相覷。這就算了,兩人過了一會兒還冒出莫名其妙的對話。
「春夫,這是哪來的狗呀?」 「對呀,姊姊,這是哪來的狗啊?」 哪來的狗?這下換小白愣住了。(小白完全聽得懂小姐和少爺在說什麼。我們聽不懂狗語,也以爲狗兒聽不懂人話,其實不然。狗能學習才藝,就是因爲聽得懂我們的語言。但我們卻不懂狗語,所以狗兒教我們的技能,諸如在黑夜裡認路、聞出微弱的氣味等等,我們一概學不會。)
「什麼叫這是哪裡的狗呀?是我呀!我是小白呀!」 但小姐仍然嫌惡地看着牠。「是隔壁小黑的兄弟吧?」 「應該是小黑的兄弟吧!」少爺玩着球棒,若有所思地回答。「畢竟牠全身上下烏漆抹黑的嘛!」 小白突然感到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烏漆抹黑!這怎麼可能呢!小白從小就像牛奶那麼潔白。可是如今一看前腳,不,不只是前腳,就連胸口、肚子、後腳,還有細長優雅的尾巴,全都像燒焦的鍋底一樣烏漆抹黑。黑的!我是黑的!小白髮了瘋似地亂蹦亂跳,拚了命地吼叫。
「哇,怎麼辦?春夫,這一定是一條瘋狗。」 小姐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甚至發出嗚咽聲,但少爺並不害怕。他掄起球棒,立刻朝小白的左肩砸下,接着棒子又朝小白的腦袋飛來。小白迅速從球棒底下鑽過,朝原本過來的方向逃跑。但這次牠不像剛纔一樣,一跑就是一、兩百公尺。草坪盡頭、棕櫚樹蔭下,有一座漆成奶油色的狗屋。小白跑到狗屋前,回頭望着小主人們。
「小姐!少爺!我是小白呀!就算變得再黑,我還是小白呀!」 小白的聲音因爲悲傷與憤怒而顫抖,可是小姐和少爺根本不懂小白的心情。小姐甚至厭惡地跺腳:「那隻不要臉的野狗又在那裡亂叫了。」就連少爺也─他拾起了小徑上的石頭,用力朝小白扔去。
「畜生!還不快滾!好啊,我看你跑不跑!」石頭不斷朝小白飛來, 有的打中了小白的耳根,血滲了出來。小白只好夾着尾巴,鑽出黑色圍牆。黑牆外,春天的陽光下,一隻渾身銀粉的紋白蝶,正無憂無慮地翩翩飛舞。
「唉,從今以後我就成了無家可歸的野狗了嗎?」 小白嘆了口氣,在電線杆下呆呆地盯了天空好一會兒。
小白被小姐與少爺趕出家門後,在東京漫無目的地遊蕩。可是不論到哪,一身烏漆抹黑的模樣總是令牠耿耿於懷。小白害怕理髮廳裡讓客人照臉的鏡子,害怕馬路上倒映雨後藍天的水窪,害怕映照出路樹嫩葉的櫥窗,就連咖啡館桌上斟滿黑啤酒的玻璃杯都害怕─可是那又能怎樣呢?看看那輛汽車吧,對!就是停在公園外、黑色烤漆的大轎車,光滑明亮的車身彷彿一面清晰的鏡子,映出朝這裡走來的小白身影。照出小白模樣的東西就如同這輛等待乘客的車子,無所不在。小白若是瞥見了自己的模樣,該有多麼害怕啊!看看小白的臉,牠痛苦地嗷了一聲,立刻衝進了公園裡。
公園中,微風輕拂着懸鈴木的嫩葉。小白低着頭,在樹叢間走着。幸好這裡除了池塘,再也沒有其他東西能映照出牠的身影。連聲音都只剩下在白玫瑰前羣聚的蜜蜂振翅聲。小白在公園靜謐的氣氛下,暫時忘卻了變成一隻醜陋黑狗的悲傷。
但這樣的幸福甚至連五分鐘都無法持續。就在小白做夢似地來到有長椅的小徑旁時,小徑的轉角傳來了尖銳的狗叫聲:「嗷、嗷,救命!嗷、嗷,救命!」
小白不禁渾身發抖。這哀嚎令小白心中,清楚地再次浮現小黑可怕的結局。小白想閉着眼睛,朝原本的方向逃跑。但就在這一瞬,短短的剎那之間,小白髮出了兇猛的低嚎,咬牙回頭。
「嗷、嗷,救命!嗷、嗷,救命!」 那哀嚎聽在小白耳中,彷彿在譏諷牠。「嗷、嗷,別當膽小鬼!嗷、嗷,別當膽小鬼!」 小白低下頭,立刻朝聲音的方向奔去。當牠跑過去一看,眼前出現的並不是屠狗夫,而是兩三個放學回家, 穿着西式服裝的小孩。他們拖着一隻脖子套着繩索的棕色小狗,吵吵鬧鬧個不停。小狗拚命掙扎,不斷喊着:「救救我!」但孩子們卻充耳不聞, 不但哈哈大笑,還用皮鞋踢小狗的肚子。
小白毫不猶豫地對孩子們咆哮起來。被這突如其來地一吼,孩子們嚇破了膽。小白兇狠的模樣─包括怒火般熊熊燃燒的眼神、利刃般露出的尖牙,都像要撲上去咬住他們。孩子們嚇得四處亂竄,有的還狼狽地鑽進路旁的花叢。小白追了一、二十公尺後,迅速朝小狗回頭,充滿威嚴地對牠說:
「跟我一起走吧!我護送你回家。」 小白直直奔入來時穿過的樹叢,棕色小狗也開開心心地鑽過長椅,踢落玫瑰花,緊追着小白。牠的脖子上還拖着長長的繩子。
兩、三個小時後,小白與小狗在一間老舊的咖啡館前停了下來。白天也很昏暗的咖啡館裡燈火通明,音色模糊的留聲機播着浪花小調一類的曲子。小狗洋洋得意地搖着尾巴,對小白說: 「我就住在這裡,住在這間叫大正軒的咖啡館裡。叔叔你住哪呢?」 「你問叔叔嗎?叔叔住在非常遙遠的鎮上。」 小白落寞地嘆了口氣。「那叔叔也該回家了。」 「等一下,叔叔,你的主人會很嚴格嗎?」「主人?爲什麼這麼問呢?」 「如果叔叔的主人不嚴格,那今晚就住我這兒吧!我想請媽媽好好答謝叔叔的救命之恩。我家有牛奶、咖哩飯、牛排,很多好吃的東西唷!」 「乖孩子,謝啦!但叔叔還有事,下次再請叔叔吃飯吧。幫我向你母親問好。」 小白望了望天色,靜靜地沿着石磚路走去。天空裡,皎潔的新月從咖啡館的屋檐隱隱探出頭。「叔叔,叔叔!叔叔等等啊!」 小狗傷心地哼着鼻子。「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叫拿破崙,但是大家也叫我小拿或阿侖。叔叔叫什麼名字呢?」 「叔叔叫小白。」 「小白?叫小白好奇怪唷!叔叔全身都烏漆抹黑的呀!」小白心裡非常難過。「總之我就叫小白。」 「那我就叫你白叔叔囉。白叔叔,近期一定要再來我家玩唷!」 「那阿侖,再見囉!」 「白叔叔保重!叔叔再見!再見!」
自那以後,小白怎麼樣了呢?其實倒也不必娓娓道來,因爲已經有各式各樣的報導了。大家都知道,有一條英勇的黑犬見義勇爲,屢次救人性命,還有一部叫《義犬》的電影風靡一時。這些報導與電影中的黑狗,講的正是小白。若不巧有人還不知道,就讀一讀以下摘錄的新聞報導吧!
《東京日日新聞》:昨日(五月十八日)上午八點四十分,奧羽線上特快車通過田端車站附近的平交道時,因平交道管理員的疏失,田端一二三公司職員柴山鐵太郎四歲的長子實彥,闖入列車行經的鐵軌,險些遭火車碾斃。幸虧一條魁梧的黑狗如閃電般即時衝入平交道,從駛到眼前的火車車輪底下,千鈞一髮地救下實彥。這條勇敢的黑狗在羣衆吵嚷之際,消失了蹤影。鐵路局因無法加以表揚,感到萬分遺憾。
《東京朝日新聞》:美國富翁愛德華・巴克雷的夫人,豢有一隻心愛的波斯貓。日前她帶着愛貓到自家位於輕井澤的別墅避暑,附近竟竄出一條長七尺餘的大莽蛇,打算將在陽臺的貓兒一口吞下。當時一條黑犬路見不平,突然衝上來拯救波斯貓,經過二十分鐘的纏鬥後,終於將大莽蛇咬死。因這條英勇的黑犬不知所蹤,夫人祭出了五千美元的獎金,尋覓黑犬的下落。
《國民新聞》:三名第一高等中學的學生,於八月七日攀登日本阿爾卑斯山時一度失蹤,之後又平安抵達上高地溫泉。他們在穗高山與槍嶽之間迷路,遭遇連日的暴風雨,失去帳棚與糧食,幾乎已喪失求生意志。然而正當一行人於溪谷間徘徊、走投無路時,不知從哪冒出一條黑犬,走在前頭爲他們領路。一行人跟在黑犬身後,跋涉了一天多,終於抵達上高地。據學生們轉述,那條黑狗一望見山下溫泉旅館的屋頂,便高興地叫了一聲,沿着來路消失到熊竹林裡。三名學生相信那條狗是神明派來保護他們的使者。
《時事新報》:九月十三日,名古屋市發生大火,造成十多人罹難, 名古屋市長橫山先生也差點痛失愛子。因家人疏忽,市長三歲的公子武矩被遺留在烈焰沖天的二樓,險些化爲灰燼,幸虧一條黑狗將他叼出火場。市長從此下令名古屋市內,禁止撲殺野狗。
《讀賣新聞》:宮城巡迴動物園於小田原町城內公園展出,吸引大量遊客連日參觀。園內一隻西伯利亞大狼,於十月二十五日下午兩點時許,突然衝破堅固的獸籠,咬傷兩名守衛,朝箱根方向逃竄。小田原警政署爲此緊急動員,於全鎮佈下警戒線。下午四點半左右,大狼於十字町現身,與一隻黑狗互相撕咬起來,黑狗歷經一番惡戰,終於將大狼搏倒。值勤巡警隨即趕上,將狼當場射殺。據瞭解,這條狼的品種是魯普斯・吉甘迪克斯,屬狼中最兇猛的一種。宮城動物園園主認爲射殺大狼不當,決定對小田原警政署長提出控訴︙︙
一個秋天深夜,身心俱疲的小白回到了主人家。當然,小姐與少爺都已經入睡了。不,家裡根本沒人醒着。寂靜的院子草坪上,只有一輪明月高掛在棕櫚樹梢。小白的身體被露水沾溼了,牠來到從前的狗屋前趴着休息,對寂寥的月色自言自語起來。
「月亮啊!月亮!我曾對黑兄見死不救,身體變得烏漆抹黑,多半也是老天給我的報應。但自從我離開了小姐與少爺,反倒戰勝了種種險境。其實,這是因爲每當我看見這身比煤炭還焦黑的身體,就對自己的懦弱感到可恥,我厭惡這身烏漆抹黑的毛色,想毀了自己─所以我才故意往火裡跳,才與狼纏鬥。奇怪的是,不論再兇狠的敵人,都奪不走我的生命。就連死神一看我的臉都逃之夭夭。我實在太痛苦了,所以決定尋死。可是在尋死前,我想再看一眼曾經疼愛我的主人們。我知道小姐和少爺見到我,一定又會以爲我是野狗,或許少爺還會將我亂棒打死,即使如此,我也甘之如飴。月亮啊!月亮!我除了見主人們一面,別無所求。我就是爲此千里迢迢又回到這裡。請您讓我在黎明時分,就見到小姐和少爺吧!」
小白自言自語後,下巴靠向草坪,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天啊!春夫!」「怎麼了嗎,姊姊?」小白聽見小主人們的聲音,突然驚醒,睜開眼睛。一看,小姐與少爺就站在狗屋前,不可置信地望着彼此。小白一度擡起眼來,隨即又垂下目光盯着草坪。小姐和少爺看見小白變得烏漆抹黑時,也跟現在一樣那麼驚訝。一想到當時有多心碎,小白甚至後悔自己爲什麼現在要回到這裡。就在此時,少爺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喊道:
「爸爸!媽媽!小白回來了!」小白!小白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小姐大概以爲牠要逃跑,伸出雙手將小白的脖子緊緊按住,小白同時擡起頭來,深深凝望小姐的雙眼。小姐烏黑的眼眸中,清楚映照着狗屋─毋庸置疑,那是一幢在高聳棕櫚樹蔭下的狗屋。而且狗屋前,還坐着一隻像米粒一樣嬌小的白狗,潔淨而優雅。小白望著白狗的身影,不禁出了神。
「唉呀!小白哭了啦!」小姐把小白抱得緊緊的,擡頭望向少爺。少爺─各位瞧瞧,少爺就是愛欺負人!「哈哈,姊姊還不是哭得淅哩嘩啦?」
★本文摘自四塊玉文創《和日本文豪一起愛狗:人狗之間的溫暖時光》,集結11位日本知名作家(太宰治、宮本百合子、 林芙美子、 島崎藤村、 夢野久作、 芥川龍之介、 佐藤春夫、 正岡子規、 宮原晃一郎、 小川未明、 豐島與志雄),以狗爲主題寫作散文、奇幻短篇作品,是愛狗人必讀的溫馨物語!
★本篇〈小白〉作者芥川龍之介。小說家, 號澄江堂主人, 俳號我鬼。一八九二年出生於東京,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系畢業。大學在學期間創作短篇小說〈鼻子〉獲夏目漱石讚賞,隔年一九一七年發表第一本創作集《羅生門》,正式踏入文壇。初期文風兼受古典文學《今昔物語集》和西歐自然主義影響,發表〈地獄變〉、〈枯野抄〉等確立大正文壇代表作家地位。其後因飽受健康與精神疾病之苦,文風轉爲懷疑、厭世,帶有晦暗的自傳性成份,發表〈竹藪中〉、〈河童〉等晚年代表作。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於自宅飲過量安眠藥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