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2》到底是不是爛片?

《小丑1》拍攝尚未結束時,傑昆·菲尼克斯做了一個夢。他扮演的小丑在舞臺上講笑話,唱歌。他由此產生靈感,想拍一部歌舞片續集。

菲尼克斯把想法告訴導演託德·菲利普斯。起初構思《小丑》時,菲利普斯完全沒考慮拍續集,甚至其創作初衷就是反對續集。他在《小丑》的項目陳述中建議DC漫畫公司採取與漫威相反的路線,專拍獨立故事,打破美漫改編電影常見的構建宇宙思路。

在《小丑1》上映後,菲尼克斯又在公開採訪中表示,他覺得這個角色還有無限的發展空間,希望能繼續扮演。隨着《小丑1》在全球收穫超過10億美金票房和上佳口碑,菲利普斯開始認真考慮菲尼克斯的續集想法。兩人經過討論,決定將續集做成一場百老匯音樂劇演出。

正當兩人就音樂劇的構思進行深入發展時,新冠疫情襲擊全球,扼殺了現場演出的可能。菲利普斯遂轉向構思一部歌舞續集電影。他意圖融合音樂、舞蹈、法庭、喜劇、犯罪、愛情等調性相斥的類型元素,再次革新美漫電影的語法。

菲尼克斯建議加入一個“女小丑”作爲他的舞伴,菲利普斯由此將《蝙蝠俠》漫畫中小丑的戀人哈莉·奎茵引入續集,創造出女主角李。在選角時,菲利普斯想到了他參與制片的電影《一個明星的誕生》,Lady Gaga是片中女主。能否請她來演李?菲利普斯隨後與菲尼克斯一起跟Lady Gaga見面,很快就敲定了合作。

上述創作背景決定了《小丑2:雙重妄想》的類型雜燴特性,而影片最大的失敗也源於此。片中的敘事線可分爲兩條:一條接續第一部小丑的犯罪,以劇情片的形式展現他的審判和精神病院生活;另一條以歌舞片的形式發展小丑和李的愛情。從情節邏輯和人物刻畫的角度看,兩條線的連結不夠緊密。從視聽風格和氛圍調性角度看,菲利普斯致力於構建反差,卻沒能碰撞出明斥暗合的效果。

顛覆前作是菲利普斯在《小丑2》中的核心訴求。《小丑1》展現男主弗萊克從一個失敗喜劇演員變成小丑的過程。而在《小丑2》中,弗萊克對小丑人設產生懷疑,主動將其拋棄以迴歸本源身份。然而他卻發現自己已經淪爲了大衆傳媒的囚徒,困於小丑人設中無法走出。由此可見,兩部電影展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心路歷程。

不可靠敘事是《小丑1》的標誌性特質,但在《小丑2》中也被明顯弱化。表面看,影片延續了前作“角色研究”的劇作思路,仍舊細緻描摹弗萊克混淆現實與幻想的精神分裂狀態。然而仔細分析弗萊克的每一步行動、每一個決定,都能找到明確的動機和理性的支撐。前半段他遵從律師安排以求免受刑罰;中段他受到李的鼓動,利用小丑身份煽動大衆情緒;結尾他出於負罪感而良心覺醒,自願認罪,意圖由此迴歸本源身份。

相比前作,續集在幻覺與真實的分界方面也更清晰分明。弗萊克的妄想段落均顯出明確標籤,鮮少透出虛實難辨的模糊性。

隨着不可靠敘事的弱化,弗萊克從一個喜怒無常、難以預測的精神妄想狂逐漸迴歸到一個令人共情的普通人。越接近結尾,他的悲傷、掙扎、幻滅越能讓人感同身受,他散發出的悲劇氣息也愈發濃重。

《小丑2》賦予弗萊克人性氣息和悲劇力量,但卻並未超越前作的範疇。《小丑1》中的弗萊克起初就是一個弱勢的精神病患者,遭受無盡的歧視凌辱後才轉化爲瘋狂罪犯。且《小丑2》的人物刻畫不如前作嚴謹精細。

影片前三分之二,弗萊克如同沒有自主意識的玩偶,先受律師擺佈,又受李的鼓動。他的內心活動過於模糊,沒有顯出在小丑和普通人兩種身份間的掙扎。他在後段的良心覺醒僅依賴庭審與侏儒的對手戲推動,略顯突兀。

弗萊克與李的感情線本應起到勾勒弗萊克內心掙扎的作用,畢竟對李的愛是他迴歸本源身份的最大動力。然而菲利普斯只用歌舞橋段描摹兩人的浪漫叛逆,沒能深挖出更豐富的人物層次。

《小丑1》的人物刻畫嚴謹紮實,精耕細作,爆發出的悲劇力量觸及靈魂。《小丑2》老調重彈,人物刻畫卻暴露出割裂的硬傷,情感感染力自然不及前作。

《小丑2》是否有超越《小丑1》的地方?還是有的。在社會剖析方面,《小丑2》展現出更大膽的角度和更豐富的層次。《小丑1》的社會剖析側重批判。弗萊克作爲社會弱勢羣體,遭遇到幾乎每一社會階層的歧視霸凌。

這不但是對人性本惡的印證,也反映出社會階級矛盾的不可消除——社會流動的本質只是優勝劣汰、弱肉強食,下層上位之後只會繼續打壓未能上位的下層。弗萊克變成小丑後暴力犯罪,既是對社會體系的反抗,也是在認清社會叢林法則本質後所做出的適應。

《小丑2》的社會剖析重在諷刺。弗萊克的困境根源是他自己創造的小丑人設。公衆迷戀小丑對秩序的暴力破壞,卻對弗萊克的真實身份不屑一顧。當弗萊克主動撕碎小丑人設,迴歸原初自我,便引來崇拜者們的仇恨。

這映射出一個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事實:大多數人的精神依託往往建立在一個公衆形象所代表的某種理念上,但很多時候,形象和理念本身只是空洞虛無的謊言。

從民主社會的競選,到專制社會的獨裁者,從人類歷史上的集體狂熱,到當代社會的人設文化,有多少民衆沉迷於領袖的人格魅力、傳媒的信息傳播?但又有多少人格和信息只是簡單粗暴的說教和別有用心的煽動?

弗萊克正是意識到小丑人設是他精神妄想的產物,其本質是空洞和危險的,所以才力圖撕碎。然而他卻發現小丑已經成爲一個不受自己控制的象徵,一個引發公衆崇拜、引爆社會危機的炸彈。

將小丑形象本身當成批判對象,將小丑粉絲們的狂熱當成諷刺標靶,是菲利普斯在《小丑2》中最大膽的創造。他用影片中的故事影射銀幕前的觀衆,將粉絲熱愛的小丑形象顛覆,還指着粉絲們的鼻子說他們的熱愛毫無養料,荒唐透頂,甚至扭曲邪惡。他冒着得罪觀衆的風險,揭開了大衆傳媒、政治宣傳最深的黑暗。

雖然影片的諷刺角度足夠大膽尖銳,但諷刺力度依舊受限於粗糙割裂的劇作。想凸顯出公衆對小丑迷戀的荒謬性和狂熱性,就必須對弗萊克困於小丑人設囚籠、步步走向悲劇的心路歷程做出深入人心的刻畫。然而前文已經提到,弗萊克的內心狀態前後缺少統一性,變化過程突兀跳躍。

李作爲小丑最狂熱的粉絲,與小丑發展出肆無忌憚的戀情,更成爲小丑最成功的模仿者。她的發展過程蘊含着對公衆狂熱的深刻諷刺,卻毀於淺嘗輒止的刻畫。無論是她自身的內心變化,亦或她和小丑的關係演變,都層次單一,流於表面,缺乏直擊靈魂的力量。

從劇作功能上看,歌舞線對弗萊克和李的刻畫都至關重要,但風格化的唱跳設計只是浮光掠影,至多隻渲染弗萊克失去愛情、困於小丑身份的悲傷絕望情緒,未能觸及更深層的內心。少了紮實的人物做支撐,歌舞線與劇情線便難以融合,兩者的調性反差盡顯突兀跳脫。

《小丑2:雙重妄想》是一部大膽尖銳的失敗之作。它以顛覆爲己任,將前作建立起的小丑形象轉化爲大衆傳媒空洞性和煽動性的代表,對公衆在傳媒影響下的狂熱迷戀心態做出諷刺和質疑。在創作態度和構思角度上,它比《小丑1》更肆無忌憚,但人物刻畫的粗糙單薄、歌舞片與劇情片調性的難以融合註定了影片藝術水準的滑坡。

然而《小丑2》惡評如潮,有多少源於藝術水準?又有多少源於對小丑粉絲的觸怒?這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或許纔是本片最巧妙的表達。

資料來源

Joker: Folie à Deux (Wikipedia)

Joker 2 Director Todd Phillips Had A Direct Connection To Cast Lady Gaga As Harley Quinn (slashfilm.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