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後面沒大滿”,不是什麼古人智慧

作者 | 李淳風

“有小暑,就一定有大暑,有小寒,就一定有大寒,但有小滿,一定沒有大滿,因爲大滿不符合古人的智慧。小滿這一天,麥穗開始逐漸飽滿,但是還沒有完全飽滿,這種狀態特別好,代表了一種人生態度。小滿代表的態度,是我們一直在追求完美的路上,但是我們並不要求一定要十全十美……”

因爲被奧迪廣告抄襲,上面這段文案火了。

有人問我,感覺怎麼樣?

我想了很久,腦海中呈現出一幅畫面來。雄鷹在天上翱翔,氣場很大,藍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雲,都成了它的襯托,它就是傲視的王者。突然一聲槍響,它從天上掉落,被人撿起來塞進瓶子,灌上高度白酒。

雄鷹飛翔(圖源:視覺中國)

一年後,一個男人倒出來一杯酒,一邊隔着玻璃仔細欣賞泛着黃色的酒液,一邊嘴裡唸唸有詞:這個東西,大補啊。

一杯酒下肚,這個男人感覺自己似乎強壯了許多。

中國古人,總被今人歸爲兩類,要麼提供撫慰心靈的雞湯,要麼制定壓抑人性的教條。“小滿”被認爲表現了一種人生態度,就是前者的典型代表。

二十四節氣,不是哲學作品,而是科學成就,更具體地說,是一種農業經驗和天文觀測成果。

二十四節氣,是由農業經驗和天文觀測成果得出的規律(圖源:紀錄片《四個春天》)

古代的主要產業是農業,農業依賴天時。所謂天時,又分爲兩方面。一方面是日月輪轉、四季循環的固定規律,就是孔子說的“四時序,百物生”,把握這個固定規律,對之進行細化的認知,對於農業最爲重要。

另一方面是特殊氣候情況,甚至天災,比如水、旱、蝗蟲、地震,當然也包括最好的情景,那就是“風調雨順”。

把握天時的目的是指導農業,而指導農業的目的是政治穩定和國家興旺。所以儒家自孔子開始,就十分強調“使民以時”——調撥民力不能違背農時。

比如插秧時節,或者麥收時節,政府就不要徵發大量民力去做修長城、疏浚河道這樣的大工程,否則耽誤了農時,到時吃不上飯,國家就會動亂,政治就會生變,治理就是失敗。

相對於大工程,耽誤了農時對民生影響更大(截圖自@李子柒)

這一點,數千年來是貫穿始終的,我們讀小學的時候,90年代,那時還有農忙假,稻子熟了,家裡需要幫手,就給學生放假,連教育也不能耽誤農時。

農業是國本,直接關乎治理成敗,所以古代帝王就必須將它看作頭等大事。他們要祭祀社稷——土地神和穀物之神,要親耕——象徵性地播種勸農。

反過來看,既然是頭等大事,誰來領頭,也就象徵着統治權,因此古代帝王還有一件事要忙——制定和頒佈曆法。

頒佈曆法是權力與恩澤的象徵,也是“使民以時”的抓手。帝王和知識分子,就算不懂稼穡,也要清楚瞭解農時,“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就無法瞭解主流民生,也就談不上爲他們服務,甚至國家衰敗而不自知,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來。

準確的歷法,要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不能依靠什麼哲學智慧和人生態度。以古代的科學能力,特殊氣候情況是難以把握的,所以天災往往猝然來臨,無法預防。

天災往往無法預料(圖源:紀錄片《萬物滋養》)

比如民間科學家研究地動儀,其目的與研究曆法別無二致,就是服務於農業和國家治理,但是很難。

不過,固定規律則可以通過經驗和觀測來認知。總結出來的成果,就是曆法。“二十四節氣”,正是曆法的一部分,它是經驗的,也是不斷得到實證的。

如果我們要從“二十四節氣”的角度去感嘆古人智慧,那麼就“應作如是觀”:

太陽運動軌跡,中國古人稱之爲黃道,運動一圈,就是一年。把這一年的軌跡分爲24等份,每1等份爲一個節氣,始於立春,終於大寒。這個軌道劃分非常精準,而且會根據變化做出微調,這纔是讓我們驚訝之處。

二十四節氣的劃分十分精準(圖源:紀錄片《四季中國》)

比如夏至這天,太陽直射北迴歸線(北緯23°26′),夏至一過,太陽直射點就要往南移動了;同理,冬至這一天,太陽直射南迴歸線,冬至一過,直射點又往北移動。而春分、秋分,太陽直射點則在赤道上,此後分別向北、向南移動。

古代的天文研究缺乏科技手段,“二十四節氣”之所以值得我們驕傲,不是因爲它暗含什麼人生態度,而是因爲它建立在經驗基礎上的科學性——漢朝開始,就能做得如此精準。

節氣的命名,當然也不是爲了表現某種人生智慧(後世所謂人生智慧,往往是一種令人生厭的圓滑、狡黠),而是爲了方便農民們和統治者記住這個時節農業應該幹什麼。

從這個初衷出發,在表述上它就必須既信又達。

小暑、大暑,小寒,大寒,小雪,大雪,都是對氣候、溫度有充分把握的,而小滿一類,則是在一個不那麼感受分明的時段裡,以對現象的總結來概括時令。這與驚蟄類似,蟄伏的動物甦醒了,但不是說他們一下子同時甦醒。

每一個節氣都有它們的特色(圖源:紀錄片《萬物滋養》)

小滿也同理,它是一種概括性的描述,而不是精確的斷定。

對南方而言,小滿是“江河易滿”,當然不可能有“大滿”,倘若表述爲“大滿”,即把水患當作每年固定規律的一部分,到了時間就要發水災,那是愚蠢的。

對北方而言,小麥漸漸飽滿沒錯,因爲“小”是有彈性區間的。接下來就該收割了,如果說“大滿”指的是收割,那麼北方地域遼闊,跨越經緯度範圍如此之大,麥熟是分先後的,一刀切顯然是瞎指揮,所以也不會出現在鐵板釘釘的歷法上,否則也是愚蠢的。小滿後面不是大滿,是芒種,芒類作物要開始種植了,這一點就沒有疑義。

所以,有小滿沒有大滿,不是因爲什麼人生智慧,只是因爲不可以有大滿,否則這個曆法就是錯誤的,不科學的。這就好像問一個人“吃飽了嗎”就非常正常,但如果問“你吃撐了嗎”這就不是正常場景了,出問題了。

(圖源:紀錄片《了不起的村落》)

今天對古代文化的許多解釋,只是爲了滿足某種當下自我賦能的需要,不是古人的真意,也不是他們所欲見,許多情境下其實就是“吃撐了”。

認識古人,真正“爲往聖繼絕學”,不能生吞活剝,也不能按照自己的需要去解釋,而要回到具體的社會條件之下。古人好的思想,除了文藝、詩歌等人文領域,別的大多都是對當時有用的,或者思想者認爲對當時有用的,否則何以說中國人重實際呢?在農業領域,人們不會開玩笑、玩花樣,就連祭神、過節,都是有實用內涵的。

政治思想就更是如此了,先秦以來,古代知識分子哪怕出身貧賤,個個心憂天下,創立學說,著書講學,都是講給政治家聽的。竹簡很重,紙張很貴,君王的時間很有限,哪有那麼多空間去承載心靈雞湯呢?

孔子的道,當時就被認爲大到天下不能容,需要“乘桴浮於海”,但聽今天的“國學大師”們解釋起來,幾乎就是雞湯之海,白浪滔天中漂浮着醒目的清補涼材料。如果真是這樣,還能被尊爲“聖人”?

放過古人吧。

編輯 | 向由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