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走基層·走筆|那雙手,那抹紅
(原標題:新春走基層·走筆|那雙手,那抹紅)
走遍河南山和水,一雙雙鄉親們的手總是讓人難忘。
第一次沿着老社長穆青的足跡去蘭考採訪,鄉親一把拉住我的手,笑着說:“你回來了?”第一次回訪豫東南小村的老支書,她拉着我的手,講村裡的發展變化,講鄉親們的喜和盼,彷彿有說不完的話,臨到告別也不鬆手。
同行的人看我有些扭捏,正色說:“俺們河南鄉親最淳樸,他們沒把你當外人,把你當親人呢!”
最難忘的一雙手,是新縣老黨員、英雄後代張愛華的手。
農曆小年,寒氣逼人。穿過大半個河南,我一頭扎進山巒起伏的大別山老區,赴張愛華老人的新年之約。
去年夏天,聽說她爲了一句承諾守護“紅軍洞”一甲子的故事,便去山裡尋她。遠遠看見漫山蒼松隨風搖擺碧綠如海,一面紅旗挺立山腰紅得耀眼。山腳下,一位瘦小的老人揹着草帽,拎着鐮刀,腰板挺得筆直,伸出手緊緊握住我。
那是一雙揮舞鐮刀的戰士般的手。她一隻手揮動鐮刀披荊斬棘,一隻手領着深一腳淺一腳的我在崎嶇的山路上疾行。
那是一雙握過粉筆的教師的手。她翻開家裡的一本本日記,娟秀的字體記錄了她60年如一日傳承大別山精神的密碼。
那雙手讓我想起穆青膾炙人口的《難忘那雙手》,在河南大地上,都是那麼質樸、那麼有力。
臨別時,張愛華攥着我的手定定地看着我,滿臉皺紋如菊,但眼光清澈明亮。
“年前兒還回來吧。”
(一)團圓
車剛進灣店村潘灣組,遠遠望見一座白牆黑頂的二層小樓,樓前一面紅旗伴着炊煙溫柔搖曳,紅旗下,張愛華穿着一身暗紅色棉襖,和老伴兒潘國章手拉着手,翹首向我們張望着。
趕緊下車,拉住大爺大娘的手,奉上年貨拜年。手涼涼的,不知在風裡等了多久。
一邊的女兒說:“我媽一直盼着呢。這身紅襖只有碰上喜事才穿。”
拉着我進屋,門前乾淨得找不到一根草,剛添完柴的鐵爐噼啪作響,驅散一身寒意。爐盤上,金黃的橘子、甜蜜的桂圓烤得暖乎乎的。
1月22日是北方農曆小年,張愛華家裡掛着2025新年曆。新華社記者朱祥 攝
大娘拉過兒子、孫子一一爲我介紹。爲了這次團圓,兒子從鄭州驅車400公里趕回,孫子從杭州坐了一夜火車回來。一家人聚在一起,其樂融融。
時候不早,我們去廚房幫廚,四臺竈火燒得正旺,大姐在煎魚,魚塊入鍋呲呲啦啦好不熱鬧。二姐在蒸糯米糰子,噴噴香。大兒媳一邊洗菜,一邊照應着小火爐上咕嘟咕嘟的雞湯。
小年夜晚飯前,我和同事爲祖孫三代拍了全家福,每個人都笑得燦爛。大爺大娘胸前的黨徽格外醒目。
1月22日是北方農曆小年,張愛華(左二)和家人一起吃團圓飯。新華社記者朱祥 攝
暮色四合,山窩窩裡的潘灣組已是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都吃上了團圓飯。大爺大娘一家人圍坐桌前,清甜的羊肉、厚實的肉糕、飄香的臘肉、精緻的扣碗、火熱的燉鍋擺了滿滿一桌。此起彼伏的“新年快樂”“身體健康”和大娘即席吟誦的詩句“茅屋變成小洋樓,野菜變成魚和肉;吃喝不愁樣樣有,生活過得很滿足”激起一片歡聲笑語。
大爺驕傲地誇起兒女們。四個兒女都有自己的事業,六個孫輩都是大學生,其中還有兩個是研究生。
“你們是怎麼把孩子培養成才的?”
“我怎麼走路,他們就怎麼走。踏踏實實,一點雨要一點溼。”大娘的話樸實卻有深意。
酒至半酣,大娘撫摸着面前一隻醬色的陶製酒壺和白色酒杯,講起了往事,聲音純淨而動人。
“這套酒壺酒杯不好看,但有意思(義),我洗得很乾淨。它是老領導、老紅軍劉名榜來家裡吃飯時用過的。”
“今天的團圓飯菜單是二女兒擬的,吃的是紅軍宴。沒有大魚大肉,都是山裡菜。28個菜,代表着大別山‘28年紅旗不倒’。”
“這盤野菜叫珍珠花,也叫將軍菜,當年紅軍就靠它過日子。那些豆腐乳、醃蘿蔔都是我自己做的,劉名榜最愛吃。他對我說,吃席都要上,不能忘本。”
我們停下酒杯靜靜地聽,品味着這場不尋常的團圓飯。
(二)長征
天色漸明,濛濛細雨把大別山籠罩在一片寒冬的灰色中。張愛華換上軍綠色的解放鞋,戴上棕黃色的毛線帽,拿着鐮刀,領着大爺和兒孫們從潘灣出發,開始每次團聚之後最重要的儀式——巡山。
這是張愛華一家幾代人的“長征”。
羣山環抱的潘灣是劉名榜等先輩先烈帶領革命武裝堅守大別山“28年紅旗不倒”的核心地帶。不足兩百人的村莊,家家有烈士,戶戶有紅軍,先後有80餘人壯烈犧牲,把鮮血播撒在這片紅色的羣山間。
張愛華(左)和潘國章一起巡山(1月23日攝)。新華社記者朱祥 攝
從潘灣西行數百步,我們就走進了大別山。
放眼望去,這裡真是山的世界,滿眼都是崇山峻嶺,山高林密織起了一望無際的隱蔽所。蒼松翠柏挺立在懸崖絕壁間,像一位位紅軍戰士守衛着山林,朔風捲動樹葉發出敲金戛玉之聲,彷彿回到槍林彈雨的歲月。
“不管天氣多冷,一進山,渾身就熱騰騰的。”張愛華說。
“紅軍洞”分佈在“亂石窩”半山腰以上方圓近千畝的山川怪石之中。戰爭年代,紅軍和游擊隊員利用這片山洞與敵人戰鬥、周旋。由於山林茂密,即使人們走到面前,不仔細觀察,也很難發現這裡有山洞。
“紅軍洞”是張愛華的另一個家。山路蜿蜒,老人的步伐輕盈,眼光敏銳。
“那片草叢後面是‘公共洞’。”
“這塊大石頭下面是‘燕子洞’。”
用鐮刀敲敲石板,“這是紅軍的牀。”
指指雜草叢和珍珠花,“那是紅軍的被子和糧食。”
“山上一共有多少洞?”
“我和老潘一共找到42個,全部走完,要兩天兩夜。”
行至半山,老人的步伐明顯比去年巡山時吃力,高處要用鐮刀頂住臺階借力向上攀爬,令人心疼。
山腰有一處平臺,三棵高大的四季青簇擁中,一面紅旗迎風招展,一塊石碑巍峨聳立,上面鐫刻着三個鮮紅的大字——“紅軍洞”。
張愛華和潘國章忽然加快腳步,熟練地爬上碑座,掏出手巾,一寸一寸地擦拭着紀念碑。擦完退後幾步仔細打量,又爬上碑座把角落裡的灰塵擦去。冬日柔和的光線中,大字如火,愈加醒目。
這是張愛華(右)和潘國章一起去查看“紅軍洞”紀念碑(1月23日攝)。新華社記者朱祥 攝
每逢七一更換黨旗,每逢十一更換國旗,每週巡山擦拭豐碑,這是老人無聲的銘記和守望。
在紀念碑前,張愛華神情肅穆。61年前,新縣家喻戶曉的傳奇英雄劉名榜回到這裡,指着這片曾經“家無隔夜糧、人無出門衣”的荒山動情地說:“新縣是革命老根據地,是無數革命先烈戰鬥和安息的地方。‘紅軍洞’是歷史的見證。要保護好,永遠不能被人破壞了。”他用手杖指了指人羣中老部下的女兒張愛華說:“你最年輕,是革命的後代,這裡就交給你了。”
一諾勝千金!
從此,23歲的張愛華把青春年華拋灑在大別山深處。
當年的“亂石窩”像一片原始森林,通往山裡的羊腸小道被一人多高的荊棘覆蓋,張愛華揮起鐮刀披荊斬棘。被馬蜂蜇過,被毒蛇咬過,被野豬攔路,還掉進過冰冷的水潭險些喪命。60多年來,她穿壞了上百雙鞋,用壞了100多把鐮刀,走了無數個“二萬五千裡”。一雙當過教師的纖弱細膩的手結滿了盔甲般的老繭,變得粗糲而生硬。
“我要守在這兒,守100年!我不在了,還有孩子,還有孫子。”
聲音激越,在山谷中迴盪。
是什麼力量讓老人爲了一句承諾守護一生?
紅旗低垂,隨風輕拂。張愛華目光悠遠,緩緩作答。
“我爸爸張賢盛是紅軍的旗手,在衝鋒時右臂被打斷,他用左手扛旗繼續衝鋒。”
“我嬸孃晏春山是大別山‘江姐’。被捕後十個手指都被釘上竹籤,受盡折磨卻寧死也不肯透露‘紅軍洞’的位置,在懸崖邊,她緊握雙拳高呼‘紅軍萬歲’,一躍跳下山崖。”
張愛華邊說邊拈出鬢邊一縷花白的頭髮。
“和她們相比,我付出的就是一根毫毛,不值一提。”
“這些血與火的故事應該永遠被人記住,一代一代傳下去。”
前些年,有開發商盯上了山裡的石頭,把挖掘機轟隆隆開進了大山。張愛華挺身而出,掏出紅色的文物保護員證,告訴開發商這裡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一塊石頭也不能動。
“可他們不聽啊。我就用手捂住安炸藥的石孔,把身子撲上去,你們要動‘紅軍洞’,就先弄死我!”張愛華說着,把手按在碑座上,一下子把身子貼上去,做出當年嚇退開發商的動作。一米五的小個子和高大的“紅軍洞”石碑彷彿融爲了一體。
看着眼前矮小瘦弱的老人,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三)心願
小雨漸停,山谷兩邊的冬青樹愈加青翠。我們陪着老人一家,緩緩下山。
“西旭,今年有什麼願望?”張愛華喊着孫子潘晨的乳名問。
“把學業搞好,希望爺爺奶奶身體健康。”潘晨說。
“潘麗呢?”
“今年把‘紅軍洞’的資料再豐富豐富。”張愛華的女兒潘麗迴應。
還有幾天就是除夕,一家人邊走邊聊,聊到了馬上要開的家庭會議。“‘紅軍洞’是我媽的命,也是我們一家的命。我家一年要開四次家庭會議,春節這次最重要。去年,母親帶着我們做了‘百年計劃’,要把‘紅軍洞’守護100年。給我們兄妹四人都分了工,大姐離得近,負責照顧父母的起居,大哥協助父母巡山、打掃紀念碑的衛生,我和二姐負責整理資料。”
“今年我們的主題是怎麼把‘紅軍洞’的故事講得更好。”張愛華的小兒子潘民說。
這是張愛華(右)和潘國章在家中(1月22日攝)。新華社記者朱祥 攝
2019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河南考察中會見當地紅軍後代、革命烈士家屬代表時說,紅軍後代、革命烈士家屬傳承革命精神有說服力和感染力,要把先輩們的英雄故事講給大家聽,講給年青一代聽,激勵人們堅定不移跟黨走,爲實現美好生活而奮鬥。
張愛華有幸參加了會見。那天她興奮得睡不着覺。從那一刻起,張愛華的堅守多了一項更重要的使命——吃水不忘掘井人,一定要把英雄故事講好。
在那天的日記裡,張愛華寫道:“今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我和老伴兒高興地見到了總書記,讓我很受觸動,讓我更加堅定了守護好‘紅軍洞’的信心,肩負好傳承紅色基因的使命,把我一生的精力全部獻給這塊紅色的土地。”
這是張愛華在家中寫日記,她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1月22日攝)。新華社記者朱祥 攝
2020年,新縣成立了“英雄山”黨支部,將紅軍後代、革命烈士家屬代表組織起來,專門負責紅色歷史挖掘宣講、紅色資源保護開發工作。
張愛華是其中一員。近5年來,她講課400多場,最多的一年講了131場。爲了講好“紅軍洞”的故事,說了一輩子方言的張愛華,開始跟着電視學說普通話,磕磕巴巴將方言翻譯成易懂的詞彙,“山伢子”也換成了“小朋友”。
目前“紅軍洞”已成爲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河南、湖北、安徽等地成千上萬的遊客慕名而來。同時,這裡也是大別山幹部學院的教學點,接受紅色教育成了學員們的必修課。
臨別,再次輕輕撫摸老人飽經滄桑的手,我問:“新年了,您有什麼願望?”
“我希望能在‘紅軍洞’附近建一座嶄新的講習所,更好地把紅色故事講給大家聽。”84歲的張愛華說着拍拍紅色的棉襖,像戰士般挺直了腰板。
“我還年輕,新的一年,還想跳一跳。”(記者李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