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國產版“雷普利”,有哪些不同滋味?

◎李愚

享譽全球的美國偵探小說家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出版於1955年的《天才雷普利》,對文學界和流行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既引領了“心理犯罪小說”的風潮,更使“雷普利症候羣”成爲一個專有名詞,用來描述以持續的謊言構建身份、對成功有病態渴望,甚至帶有反社會性傾向的特質與人格。《天才雷普利》本身也多次成功改編成影視劇,比如1999年馬特·達蒙和裘德·洛主演的電影《天才雷普利》,以及今年安德魯·斯科特主演的Netflix劇集《雷普利》。

《孤注一擲》導演申奧首次跨界執導的懸疑劇《新生》成爲爆款劇,主要原因之一在於,國產劇難得出現了一個雷普利式的主人公費可(井柏然飾)。通過一系列精心策劃的騙局,費可不僅展現了生存技能的極致,也暴露出人性中的貪婪、恐懼、孤獨與渴望。

可惜的是,《新生》沒能做到極致與純粹,大結局生硬的正能量轉折,多少解構了“雷普利”式的敘事魅力。

騙術的施展:心智的博弈

以播出時間最近的《雷普利》爲例。劇中,雷普利本是一個生活境況不佳的美國底層青年,但他擁有模仿他人筆跡和聲音的特殊才能。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受一位富商的委託前往意大利,任務是說服富商放蕩不羈的兒子迪基返回美國接手家族生意。當雷普利到達意大利並融入迪基的生活後,他極度羨慕乃至癡迷於迪基所擁有的財富和地位。在慾望和嫉妒的驅使下,雷普利喪失理智,殺害了迪基,並竊取了他的身份。雷普利精心策劃一系列謊言和騙局,以迪基的身份繼續生活在意大利的上流社會之中。

騙術的施展,是雷普利故事的核心。從戲劇審美角度來看,“騙術”天然地構成吸引力。成功的騙術本質是高智商的博弈,雷普利的騙術設計精妙,涉及高度的計劃性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否則就不會成功。觀看過程中,觀衆不由自主地被帶入一場場心智的博弈,享受解謎的樂趣,也會對雷普利在危機四伏中,巧妙利用人性弱點、規則漏洞來脫身的驚險過程感到驚奇。騙術的施展還伴隨着不可預測的轉折與風險,持續給受衆帶來心理上的緊張刺激。

《新生》中,觀衆一度也被費可的騙術所吸引並驚歎。

費可雖然沒有雷普利精確地模仿他人的筆跡、聲音乃至舉止神態的“能力”,但對於信息差的利用堪稱“登峰造極”。從一個受害者那裡獲取的信息,會被費可迅速轉換幷包裝成爲另一個身份的資本。例如他會將從一位金融大佬那裡聽來的行業見解和經驗,轉手作爲自己的成就和知識展示給下一位受害者,以此構建起權威和專業的假象。

憑藉對信息的精準把控和高度的應變能力,費可成功地一人分飾五角,分別爲自己打造五種不同的社會身份,並確保各騙局之間不會輕易穿幫。這些身份覆蓋不同的領域和社會階層,每一種身份都是針對特定目標羣體精心設計的,使他在不同人羣中都能遊刃有餘,充分贏得受害者的信任。

撇開道德層面不談,費可高超的騙術本質上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智力遊戲。他在劇中不斷地利用信息不對稱來操控局面,這要求觀衆跟着一起思考和推測,增加觀看的互動性和參與感;費可的每次佈局和破解難題的過程,也都滿足了觀衆對於“智鬥”戲碼的興趣。費可騙術的施展,造就了《新生》第一波出圈的話題。

騙子的形成:社會的剖析

騙子是如何形成的?這可以成爲社會剖析的一個視角。當然不是爲騙子開脫,而是試圖從一個青年的墮落解析可能存在的社會病症。《雷普利》並沒有花費太多筆墨去呈現雷普利的原生家庭等信息,但從小說到影視劇,受衆都可以鮮明感受到赤裸的階層差距。

財富方面的差距是最直觀的,但給雷普利衝擊最大的,反而是富人在經濟資本與文化資本薰陶下形成的一種生活方式。以迪基爲代表的上層人士,他們享受着無憂無慮的日子,生活是如此輕鬆隨意、自在灑脫,而雷普利必須時刻計算和計劃,以維持他精心構建的假象。這看起來是公平的——誰有錢誰享受,但它也暗藏着不公平——上層社會的生活方式展現出一種不負責任和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們對規則與窮人的輕視,展示出底子裡的傲慢。《雷普利》暗含對階層隔閡與對立的省思。

相較而言,《新生》在社會剖析上花費更多的筆墨。這受到國產劇創作根深蒂固的“文以載道”的思路的影響,一個犯罪故事的核心不僅在於展示犯罪本身,更重要的是揭示犯罪背後的社會背景、人性的複雜以及促使犯罪發生的各種社會因素。通過對壞人形成過程的探索,剖析社會結構、家庭環境等如何影響個體,起到警示和啓發的作用,促進社會的反思與進步。

費可是如何從天之驕子李澤瑞,成爲騙子費可的?劇集由此鍼砭了一系列社會問題。

比如缺愛的原生家庭給孩子帶來的心理創傷。李澤瑞本是成績優異的名牌大學保送生,生活在一個表面看似光鮮實則問題重重的家庭。父親出軌,後媽總是冷眼對他,弟弟得到父母的偏愛,李澤瑞內心積累了不滿和壓抑的情緒。爲了向後媽和弟弟復仇,他不惜採取自毀的手段。

比如社會關係的冷漠導致人心的荒蕪。費可也曾對新生活展開期待,只是遭遇太多背叛、傷害與欺辱後,他不再相信外人,並形成堅固的心理防禦殼。這種防禦機制讓他通過主動操控和變本加厲欺騙他人,來避免自己受傷。

階層議題也沒有在《新生》中消失,階層之間的差距與隔閡難以彌合。費可一度憑藉假身份,在大學裡如魚得水,也融入了學生社團。他收穫的不僅是知識,也是一種非常脆弱的身份認同,並逐漸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然而,當官二代“同學”發現費可的假身份後,他當衆拆穿費可並極盡羞辱,擊垮費可內心最後一道防線。犯錯的費可,被剝奪尊嚴、失去所有,而犯錯的官二代“同學”卻乘坐飛機頭等艙到美國重新開始。費可擡頭仰望飛機——這不僅代表了物理上的距離,也象徵着社會地位、機會和未來的差距。

騙子的結局:人性的深度

從小說到不同版本的影視劇,雷普利並沒有因爲騙術和殺人被繩之以法,顛覆了傳統正義終將勝利的敘事模式。文藝作品不是道德審判官,創作者更在意的是,如何抵達人性的更深處。

雷普利的故事深入探討人性的陰暗面,包括慾望、嫉妒、欺騙和自我認同的混亂。它允許觀衆進入一個道德灰色地帶,體驗和理解一個非典型主角的心理動機,這是文藝作品虛構的“特權”,也是文藝作品的獨有魅力。當傳統意義上的“壞人”未受懲罰,也會啓發觀衆思考法律和道德規範在現實世界中的脆弱與侷限。

同時,不論是電影《天才雷普利》還是劇集《雷普利》,都在藝術上達到很高的成就,都有着優美的畫面、巧妙的對話和細膩的情感描寫。即便是在描繪犯罪和黑暗面時,也呈現出獨特的美學追求。比如《雷普利》的黑白影像,讓雷普利漆黑的雙眼宛如黑色瑪瑙,尤爲突出。這樣的視覺處理,加深了冷峻氛圍的營造和冷靜冷血人物個性的刻畫。

國產犯罪懸疑劇,壞人一定要被繩之以法以確保正面價值導向,純粹的雷普利故事不太可能存在。《新生》沒有例外,遵循着“正義對抗邪惡—邪惡被擊敗”的線性模式。這種模式雖保證了故事的流暢性和可接受度,卻也縮減了角色內心掙扎、道德困境和人性複雜性的呈現空間。

《新生》改編自珞珈所著的網絡小說《費可的晚宴》,小說其實有着一個頗爲暗黑的結局。一切都是費可的佈局,壽命將盡的費可要將他的“禮物”——虛榮、招搖撞騙、絕對的利己主義,傳遞給到場的幾個人;他更是要將女記者何姍(劇中叫“何珊”)培養成下一個他,讓人性的陰暗無窮無盡生長。略爲遺憾的是,《新生》改變了這樣的結局,稀釋和解構了“雷普利”的敘事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