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澳洲:等閒方識無邊景 去看看吧
平生第一次擁有私人護照,說不上全是欣喜,也有三分茫然。
你可以到世界各地自由行,但也沒有了那種按照規定的幫助。所有,都將需要自己的張羅,即使請朋友出力,也得拿出足夠的時間與精力溝通、協商。打點行囊,成爲行者,深知自己也就一等閒而已。但也因爲這一境況,成就此行的自在逍遙,多了些許從容。無邊風景、人情故事,均可以細讀慢品。凡事識者爲智,悟者爲慧。無悟,千里萬里也枉然;有悟,腳下處處是靈山。澳洲一路,似有所得,不忍專享,信手形成點滴文字。
墨爾本是很值得深度觀光的。其服飾、藝術、音樂、電視製作、電影、舞蹈等潮流文化均享譽全球,也是南半球第一個主辦過夏季奧運會的城市,是國際聞名的時尚之城,人稱澳大利亞文化之都。2001年,我曾到訪過墨爾本,那是公務活動,行色匆匆。而這次,卻又獨獨把眼光先鎖在大洋路上。
這個情結實際上來自於美國沿太平洋海濱的1號公路。那一年,我們駕車從洛杉磯至舊金山,途中憑窗遠眺,實在爲眼前那開闊、奇特、秀美而又變幻莫測的海邊風光所訝異,一邊是碧波萬頃的太平洋,一邊則是陡峭高聳的懸崖山脈,車行一百多英里,綴有一望無涯的大片草地。途中又歷經若干小鎮,或一派西班牙情調,或濃厚卡梅爾藝術品味;此鎮清新逸美,彼鎮風情萬千……這被稱爲美國最美麗的公路——1號公路,通常指北起舊金山金門大橋,南接洛杉磯這一段約460英里(740公里)的公路。人稱行走在天堂的路上,就是1號公路行車的體驗。但我們那一次實際上是犯錯誤的方式。這段公路一定要從北向南開,於舊金山至洛杉磯,這個方向行車是靠近海岸線一側的,人的身心,更加自然地融入大洋畔奇異的景色。我們反過來了,從洛杉磯至舊金山,公路旁築置的大部分觀景臺都無法停靠。更無法迴避另一條反向路上的車流,有時密集障眼,有時呼嘯而去,於心於境不能不說是一大幹擾。赴舊金山是有公幹,但渴望純粹地體驗一把,那大海、那大山與那大路相融的情景,於此生髮,還往往揮之不去。
這次到墨爾本,破題也就十分直白,起首當是大洋路。
用規範的說法,大洋路以托爾坎爲起點,亞倫斯福特爲終點,全長276公里。我們下榻於市中心的溫莎酒店,駕車路程就要在300公里以上。回程改走內陸高速公路,可省一個多小時,一天來回,駕車時間也要接近七個小時。可能是自由行吧,對於一天之內,如此長途、耗時的遊覽,似乎沒有感受到一點緊張和壓力。我和太太一如往常習慣,洗漱、用餐,溫莎酒店的早餐是出了名的豐盛精細,認真品嚐,是遊覽大洋路良好開端的題中應有之義。第二天八時到酒店大廳,相伴我們遊覽的靜溪、文樾已從家中趕來抵達酒店。靜溪是剛退的多年同事,之前,我們討論過很多關於旅行的想法,十分相向。文樾是靜溪內弟,二十多年前就移民墨爾本發展,這次非要盡地主之誼,開了輛新款路虎越野,陪我們出行。關上車門剛坐定,文樾便回頭說:不急吔!
……這就是大洋路!恍惚之際總覺得和曾經粗粗一瞥的1號公路有極爲相似之處。與無涯藍天相映,維多利亞州西海岸的印度洋深藍似墨。撞擊礁石或奔騰至灣流處,一波波驚濤玉碎,騰空而起!懸崖峭壁上開鑿出的公路,以特有的彎曲弧度,起伏、蜿蜒。時有長長的褐黃色沙灘,與興奮的海水相擁。也有豁然開闊處,富有英倫特色的小鎮、小村,散見於海岸對面。澳洲駕車靠左行駛,這就讓我們的整個行程緊靠着海岸線,消解了從洛杉磯到舊金山1號公路上行駛的錯誤,豈是眼福,身心也大悅。這是條奇路!開拓這條奇路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英澳一體,英德干仗四年,是役畢,一身硝煙的五萬名澳洲官兵,雖爲凱旋之師,迎接他們的卻是經濟蕭條、失業率上升。無奈乎、求存乎、發展乎,數萬名士兵投入這一炸山、開荒、築路的浩大工程之中。1919年動土,1932年竣工,十三年時間,班師的一戰士兵加上數千工程技術人員築路276公里,不難想見工程之艱難、危險。有半數以上的路程是在懸崖峭壁中闢出來的,人道鬼斧神工,說白了,也是拜託一戰剩餘炸藥的威力!有朋友告訴我,在英語中,通常將一戰稱爲“Great War”,這條路主要是參加過一戰士兵修建的,所以正式命名爲“Great Ocean Road”——大洋路。
深入其境,還是能明顯感受到大洋路不同於1號公路之處。我只是描述一種獨特的體驗,意不在評說兩條路孰優孰長。我和太太,包括靜溪、文樾也未作這方面的比較分析,那年車行洛杉磯至舊金山,他們都不是參與者。大洋路有鮮明特色,給人一種很強的視覺衝擊力,恐怕首先來自於海岸線邊的呈現:印度洋一派深藍,壯闊波瀾。而與之相映高高山崖、筆直絕壁,這一組合,在全球的海岸公路中可算爲絕景。如果遙想十九世紀海員和大批移民航行即將到達時,見此山崖、絕壁,猶如看見捍衛維多利亞的鐵面戰士,那麼決絕地阻止滿懷希望的船隻靠近,波浪簇擁,甩上甲板,甩出的是何等心情!
另一特色,似乎平和一些,卻又實實在在地神奇。這是與奇岸怪崖爲伍的海礁。時遠、時近,透過車窗放眼望去,總能看到。大爲不凡的這些海礁,其質地大都爲石灰石、砂岩和化石,這類沉積岩在漫漫歲月中爲海水侵蝕雕刻,就漸漸演化出各類形狀。大自然的藝術素養確實遠勝於人類,這些形狀多態多姿不說,還往往是多維呈現,且與歲月悄悄同步,形成變化與修正的慢時態。誰的眼睛裡看到什麼,源自於此人心中的造化了。這一奇異的海蝕地貌,在大洋路坎貝爾港國家公園內的海岸旁,可算是整體性登臺,兩公里左右,竟然有十二個大海礁石,似模特一般,以不同形態在大海中“走臺”,人稱爲十二門徒石!究其像不像基督教中的十二門徒,還是那句話,不管,你看像誰誰。
然而,大洋路給予的視覺衝擊也罷,審美新意也好,我在1號公路上尚未感覺到的,直抵內心的幾近震撼,還是來自於大洋路本身。駕車奔馳於大洋路,確實,是一次又一次驚奇之旅的組合,相當一大段,幾乎不到一公里就是絕景。沿途奇景迭出,人稱在世界上沒有第二條路可以媲美!此言不虛。其實,人常常所見到的美,從哲學角度講,可稱之爲“表面”,那麼這個“表面”之後的箇中原因何謂?把此稱之爲發現也好,認知也好,我覺得,這隻能來自於對風光的好奇與敬重。既爲等閒,我們沒有道理急,不急。見到路邊有觀賞處,時不時會下車,認認真真細看一番。
近看“十二門徒”
文樾駕車有一個莫大的好處,會不斷提示,這個地方應該停一下。有地兒沒有停車觀賞的設置或標記,他一個剎車,把車頭往樹叢畔停靠,正言告訴,去年我陪朋友經過這個灣頭,也是從這片小樹叢穿過,下到沙灘上,風景看得就更加明白了。大家認同這個想法,看就看個明白!靜溪身手敏捷,對待風景也講究,整整掛在頭頸上的尼康,唰唰地滑溜了下去,我和太太緊跟。之後便聽到他在離海水不遠的沙灘上,回首仰視一息,喔喔地喚起來。我趕緊走過去,視野從大海上移動,也回望山崖上的公路。居然是這般感覺,眼前所見,已不是寬銀幕了,蒼穹之下,一整個兒,潑剌剌的球體影院!
大洋路似緞帶一般夢幻莫測,急驟地從崢嶸海礁、藍海白浪、峭壁懸崖中,以S形的身段閃動過來,緊連着又以另外一個稍顯舒緩的S體態,向着遠方,多姿婀娜地伸展而去……事實上,我們一大半路上的車程軌跡,都行駛於或剛勁、或柔軟,或清瘦、或豐碩的S形線路上。以這種峰迴路轉的方式,漸次打開懸崖峭壁與大海組合的奇異風光,你感覺到的就不僅是新鮮、美好,甚至多了幾分未知的挑戰和刺激!感謝上蒼的賦予,海岸線不是一條筆直的路,彎曲復彎曲,弧度不一的曲折,一個曲折之後,緊連着的是另一個新的曲折,這就是大洋路相較其他海岸公路擁有特別不一般的多種S形態。我總覺得,S形本身就是一個美的標誌,從美學角度而言是很值得探究的。S形具有曲線的優點、優美而富有活力和韻味。視線隨着S形向縱深移動,場景的空間感和深度感油然而起。簡潔流暢的S形線最大的魅力,我以爲,既美妙調和曲線和圓的融合,更可完美展現動與靜的相互制衡。這有些對立統一的哲學意味,似乎一下子點開了我對大洋路奇美景像“表面”的思考。
不過,這隻能說是等閒的閒思。有些行者是不在意,也確實由不得自己把握和形成這種閒思。大洋路可以讓人鬆弛的地方恐怕算是那間或散落於路旁山坡上別有風情的小鎮、小村。時逢週末,一處小鎮離公路不遠處擺投了一批臨時性地攤,人影憧憧,那是當地住民拿出自己東西,用來交易的跳蚤市場,我們幾個人笑着說下車去撿漏。而讓我們頗覺新鮮不解的是離市場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排着兩支長長的隊伍,各有五六十人,走過去一看,竟然是靜候上衛生間的人羣。這陣勢在人口本來就稀少的地方,很讓人感到一點突兀,我和靜溪拿出相機,忙着拍這難得一見的熱鬧。原來這是一批大洋路的旅遊者,是從前邊三輛旅遊大巴上下來的。細細一看,三四成是日韓遊客,倒有六七成是國人。我們也就隨緣,挨在最後,候着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好一歇,突然,左邊一角,一位大媽用上海話,對着我們這個隊伍尾巴在喊嚷:“哪能搞的,到現在還排在這裡,一車子人就等儂啦!”從目光搜索定向看,這是對着我和靜溪前邊排隊的大叔。大叔不吭聲、不接話。“排隊是死咯,人是活咯。儂勿好對大家講講,插到前頭去咯。啥辰光,真急煞人。”大媽又發話。這個文質彬彬的大叔是不願意求人,到前邊插隊應急。我和靜溪見狀,做他的工作:不要緊的,我們幫您到前面去說明情況,一車人等急了也不好!……旅遊大巴風馳電掣而來,限時限刻上下車,一日閱盡長安花。這就完全沒有了等閒的閒思。
在坎貝爾港國家公園內,我是看到了另一種行事方式的。這兒應該算是大洋路旅程的尾聲,也是別有情趣的一個景觀處,令人稱奇的十二門徒巖與公園內的海巖線最爲接近。下午五時多,三月底的陽光變得越來越溫和,金黃色光線把十二門徒石及這一灣的印度洋點染得甚至有幾分神秘。近千遊人已成攘攘之勢,這是賞景集中時段,又是攝影黃金一刻,在一二公里的海岸畔,人們忙着移動,更多的是忙着用手機留影,即刻上傳。我當然未能免俗,尋找恰當角度,把夠得着的門徒石收入鏡頭,留住自認爲好的感覺。門徒石的奇妙在於真實而又玄幻,因人、因時、因角度、因光線,在鏡頭中收穫完全不一的影像。加之海水侵蝕,似一把虛擬刻刀,恆久地描述十二門徒石,使之身形、顏面不斷體現大自然的意志。因而,鏡頭把握住這一次,就顯得具有一種獨特的價值。我往左邊不遠的地方走去,透過半人高的一蓬蓬澳洲紫蘭,見到一塊高大而又頎長的巨石橫臥於無涯的藍色波濤,金色光線映射下,巨石斜向着海岸的一頭呈三十度翹首,氣勢甚是傲人。這畫面好熟啊!我覺得這簡直太像我們遼寧號航空母艦艦艏的態勢,就按照自己認定的這個意象,認認真真地拍,最後三張是人半蹲下去,取仰角而增其雄風矣。也就在此時,耳邊隱隱聽得“嚓嚓……嚓”的相機快門聲,一連五六張連拍,快門跳動聲清晰又有幾份厚重,憑直覺,這是尼康。往左扭頭看去,持機者約是近四十八九歲的女士,着圓領T恤沙灘褲,腳上是沾了不少泥沙的拖鞋,體態很健碩。稍俯半身,盯住我心中的航母石,又是一陣陣連拍。之後,左手託着相機收在身前,右手叉腰,如若無人,兩眼盯着那波濤中的巨石,好似細數光線下石紋的變化。據我與新聞攝影記者三十多年的交道,論這持機與拍照的身手,應該有二十年以上的功力。是見過山、見過水的人物。
我和太太、靜溪、文樾往前繞了一會兒。咦,在一個停車場的轉角處,又見到這位女士,在一位五十歲左右男士的幫助下,打開汽車後蓋,從很大的攝影包內取出兩個中長焦鏡頭,其中一個,換在原先的相機上。我還發現,那位男士不就是剛纔拍照處,不遠不近地斜靠着一個木樁,只是靜靜地,帶着幾分欣賞,靜靜地看那女士的拍攝,因爲他們保持着一定距離,互相又沒一言半語的交流,我以爲只是一個欣賞攝影的遊人而已。但從停車場上,互相之間的配合、交談,不乏親密的互相幫助看來,這是家人。我們慢慢返回原路的時候,又看到那位女士端起相機,對着那海浪那巨石在等候,在搜索,只是換了個鏡頭。那位先生還是不近不遠,左手託着右腮,右手橫在胸前,靜靜地看着。太陽的光線從金黃色演變爲亞黃色,依然是攝影的精彩時光。
在返程車上,我思索着那情景,與靜溪探討,不管那位女士究竟是專業的,抑或僅是一個攝影愛好者,她拍攝的內容可能遠不如別人那麼繁多,但今天在坎貝爾港這攘攘的遊人之中,能收穫稱之爲作品的,應該就數這位女士了。不爲外加的評價標準所拘,至少,她迴避了其他誘人的選擇,認認真真聚焦並享受到了自己心中所追求的那份美好。圍棋大師吳清源曾這樣啓示過一位高手:“搏兩兔者,不如搏一兔。”在一定時段,“少幹就是多幹,少說就是多說!”真是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