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的對手 布袋戲大師陳錫煌與父親李天祿

圖文/鏡週刊

陳錫煌布袋戲大師天祿長子。由於李天祿入贅陳家,按約定長子必須姓陳,不姓李侯孝賢電影戲夢人生》娓娓道來李天祿精彩前半生,但真實人生中,李天祿對陳錫煌相當嚴苛,沒有誇獎、沒有溺愛,2人是異姓的父子,也是傳承精湛家世絕學的師徒

父親是天一樣高的巨人,爲此陳錫煌從小活在暗影中,直到1998年父親過世,陳錫煌與弟弟李傳燦分家,他纔在布袋戲與人生的路途上完成弒父儀式,開始做自己。

直到79歲,陳錫煌用自己的名字創立傳統布袋戲團,獲國家雙授證指定爲國寶大師,才驚覺掌中技藝或許已超越父親。原來他這輩子最大的對手是父親,終其一生想證明自己,給父親看。

臺北戲館牆上時鐘故障了。壞掉的鐘、紅磚瓦圍起的博物館裡擺滿戲偶,像個凹陷進去的異時空。午後,86歲的布袋戲老師傅陳錫煌坐在偶戲館教室內,等學生們來上操偶課、製作衣服帽飾刀劍工藝課。上了年紀,他的手還是很巧,一針一線都講究精美。

隔週我們到他居住的大龍峒陳悅記祖宅拜訪,陳家在清朝時出過3個舉人,閩南式宅邸修建得宏偉輝煌,過往家族榮光奼紫嫣紅,而今部分屋牆已付與斷井頹垣。陳錫煌步伐硬朗地帶我們走入屋內,昏暗神龕上供奉着戲神田都元帥,桌上擺着茶具,箱裡收納着布袋戲偶、做到一半的帽飾或木製刀劍,日積月累的刻痕似乎在說,他一生只過一種布袋戲人生。

陳錫煌愈老愈像父親李天祿,身形削瘦,臉上幾塊老人斑,戴着金邊無鏡片眼鏡,他解釋這不是爲了趕新潮,而是眼鏡壓住鼻樑二側,能減少目油分泌。談起父親,他彷彿回到童年,一口閩南語緩緩地說:「13歲開始跟他搬戲,他沒時間教我,出錯了直接用偶頭從頭上敲下去,被他打到⋯厚!都要空去了。」

陳錫煌1931年出生於日據時代,由於李天祿入贅陳家,按約定長子必須姓陳。當時皇民化運動禁演布袋戲,李天祿加入「美英擊滅推進隊」,演日本宣傳劇,住景美日本警察宿舍,生活配給比照日本人。二戰末期盟軍轟炸臺灣,李天祿帶着一家老小撤退到后里墩仔腳,想去投靠新興閣的兄弟鍾任祥。一下火車,眼前四處插滿沒看過的中國國民黨國旗,臺灣光復了。

光復後布袋戲解禁,「亦宛然」聲勢如日中天,陳錫煌跟着父親演戲,《清宮秘史》《年羹堯傳》《火燒少林寺》,全部戲碼與手掌動作都是邊看邊學。1946年,弟弟李傳燦出生,李家有後了,父親對弟弟疼若至寶,姓陳的長子卻離父親更遠了。對傳統男性而言,延續祖先香火是頭等大事,李天祿後來還把陳錫煌的大兒子取名陳李志。提到這事陳錫煌鼻孔一哼:「他就是怕他姓李的絕種啊!」

陳錫煌從小跟着父親演戲,但父親對他很兇,從來沒有時間好好教他。他講起小西園劇團許王教兒子的方法,一臉羨慕:「他騎腳踏車,一邊講戲,兒子坐在後面邊聽邊演。」童年疏離的父子關係是一生解不開的結,陳錫煌也開竅很晚,19歲還常捱罵。

有次亦宛然在臺北濱江街演出《烏袍記》,陳錫煌不知神遊何處,慢了戲路,李天祿氣得拔起後場琴架,底部金屬是磨尖的,像對仇人一樣,直直要往陳錫煌身上插過來,嘴裡罵道:「別人是龍生龍子,虎生豹兒,你這個虎生的狗崽子!」後場的師傅叫陳錫煌快跑,他跳下戲棚,驚險差點沒命,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被趕出亦宛然,陳錫煌卻說自己是到中部避難。「我爸這樣打我罵我,對我刺激很大。」他投靠新興閣鍾任祥,邊幫忙做布袋戲偶衣帽,邊學功夫套路,發現南部擅長武打,北部擅長文戲,心中默默融合不同長處。離開父親沒有壓力,他自己揣摩出武生打鬥與小旦走路亭亭嫋嫋的模樣,像偷學其他門派武功。爲什麼喜歡布袋戲?他說就是生到了,其他工作都不會。

直到23歲,父親才點頭,幫他準備好戲偶招牌,成立「新宛然」,表示能夠獨當一面。然而戲臺人生,喝酒、抽菸、嚼檳榔、賭麻將、籤大家樂,甚至是上茶店找小姐聊天,三教九流是生活中正常不過的事情。陳錫煌不愛管錢管事,加上那時傳統布袋戲已漸漸沒落,廟會陣頭比布袋戲更有賺頭,經常找不到後場師傅,又因爲賭博輸錢,變賣家當,戲班無以爲繼。

40歲,陳錫煌解散新宛然,回到亦宛然。他抱怨起父親:「我們不會聊天,講不上話。他跟兒子沒話說,跟朋友比較有話聊。」那抱怨也像是遺憾。問他覺得自己瞭解父親嗎?「我爸愛到處亂跑,跟4個女人在一起,《戲夢人生》都只演好的。」李天祿在外跟不同女人有露水姻緣,但他也像老爸風流倜儻,幾次採訪,身邊總有個阿姨陪他,陳錫煌笑說:「女朋友啦!」年紀小他20多歲,是妻子10多年前過世後又結識的老來伴,互相照顧。

李天祿是巨人,他是父親背後的影子。1985年李天祿獲民族藝術薪傳獎、演出電影《戲夢人生》獲坎城影展評審團特別獎、法國文化部頒發文化騎士勳章、李登輝總統頒發華夏二等獎章,出國表演十分風光。陳錫煌與李傳燦兄弟頂着父親名號四處表演、教學,但功夫再怎麼好,也不能超過天一般高的師傅。

身爲長子卻姓陳,導演侯孝賢說這是入贅人家「抽豬母稅」,對那個年代的人來說很重要。《戲夢人生》中飾演年輕李天祿的林強也說,拍戲時李天祿、李傳燦教他布袋戲比較多,後來才發現片場有個邊陲的人,也是李天祿的兒子,可見2個兒子在李天祿心中重量不同。

1998年李天祿過世,兄弟間爲了遺產與亦宛然的傳承,摩擦恩怨浮上臺面。李家人不願讓陳錫煌使用「亦宛然」名號,以前共用的布袋戲偶也留在李天祿三芝文物館,拿不回來了。無法做正宗傳人,乾脆當叛逆哪吒,剃骨還父,79歲創立自己的「陳錫煌傳統布袋戲團」,巡演國際,被尊稱爲來自臺灣的大師,才彷彿完成弒父儀式,真正做自己。那年,李傳燦拖着病重身體前來道賀,情分仍在,只是不久後,弟弟便早他一步癌症過世。

求證亦宛然第3代傳人,執行長李俊寬說,李天祿過世後,李傳燦曾考慮把亦宛然交給哥哥,但陳錫煌曾因好賭變賣戲偶,李妻徒弟擔心亦宛然會步上同樣後塵,極力阻止。李家人爲此向李天祿擲茭,怎麼擲都得不到聖茭,最後還是由李傳燦接手。爲此陳錫煌一直耿耿於懷。

紀錄片導演楊力州跟拍陳錫煌10年,有次閒聊時,陳錫煌告訴他:「導演啊!我發現我這輩子最大的對手是我老爸。」但楊力州說:「我覺得剛好相反,李天祿這輩子最大的對手纔是他的兒子。陳錫煌表演的技巧非常高,父子的另一種形象就是師徒,有時師傅會不自覺去壓抑徒弟,這可能是一種錯誤的愛。他其實是一個沒有被父親誇獎過的小孩。」不只誇獎,擁抱、聊天什麼都沒有,在陳錫煌的記憶中,李天祿一直是個嚴厲的父親。

兒子複製着父親,據悉陳錫煌的兒子跟他關係也不親,子孫都沒有人繼續學布袋戲。「他們沒有興趣,我也沒有怨嘆他們。孩子有自己的出路,不能強求。」

老師傅如今是國寶,他說自己到了70、80歲,才研究出心得,將戲偶當成人,細膩模仿行走坐臥各種動作,精益求精。2009年政府雙授證指定他爲國寶,掌中技藝出神入化,口白優雅,不同於父親甚至超越父親。但他自嘲國寶這個名號沒用,政府文化單位不在乎傳統流失,布袋戲漸漸落伍,過去教過的學生幾年後不學了,如竹籃打水一場空。「爲什麼叫我國寶?保存是要保存什麼?我也毋知影。」無謂的語氣聽來更辛酸。

週末我們到大稻埕戲館看他與藝生演戲,木雕綵樓金碧輝煌,後場鑼鼓鏗鏘作響,臺下擠滿觀衆,仍是不願布袋戲沒落。陳錫煌看着外邊走廊上的老照片,是當年他與李傳燦仍在亦宛然的日子,兄弟演戲,父親在旁監督。他落寞地說:「現在他們都死了,剩我一個而已了。」最好的時光凍結在那裡,戲裡角色忠孝俠義,戲外人生悲歡離合,抵不過時間流逝。

問他有什麼話想對父親說?他先說:「哪有什麼話想說。」頓了一頓又說:「後代子孫要講好話,跟人家聯絡,不要弄得好像大家都是冤仇人。爲了遺產吵架很沒價值,大人這樣拚命,留錢給子孫,子孫再來計較,這樣大不對。」

如同偶戲館牆上壞掉的時鐘,他某部分的人生,就這樣停留在與父親之間未能和解的膠着了。後來,陳錫煌伸手取下那故障的時鐘,找到新電池,三兩下就修好了,分針秒針滴答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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