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的遠慮

圖/米各

薩曼莎告訴我她和她的家人都不想打COVID-19疫苗,如果不幸出現症狀,只要用生薑和檸檬搗成泥拌蜂蜜吞服,連續七天不間斷,便能痊癒,所以他們不擔心。口氣像擁有神力附身的通靈療師,奇詭地朝我眨眨眼,裸露的額頭一片光潔。

我跟薩曼莎相遇在BGC(馬尼拉經濟特區)綠廊道鄰近三角公園的一株玉蘭花下。剛開始我沒太在意她,事實上,很長時間,我跟誰都刻意保持着相當的疏離,但她說她注意我一陣子了。畢竟很久沒聽見友善的言語,目光濺了些星子出來。日常生活被迫遮去口鼻,雙眼遂變得敏銳,溝通的渠道盡在眸光裡交織,對所有人的愛憎怨嗔相對容易隱瞞。妳是屬於比較nice的那種,她說,她擅長以貌取人,心腸好壞,十之八九。何以見得?我隨口問。妳愛花,沿路掉落的花瓣,妳總避開腳步;野貓擋道,妳會讓。

無法精確地使用另種語言向她解釋,多半時候我感到一片花落一愁心,千里斜陽,唯盼彩雲歸。而那幾只瘦骨污濁老愛躺水泥地當路障的野貓,常讓我想起我母親至爲寵愛卻意外往生的阿白,因而格外憐惜。

南洋盛夏始於四月,早年,不講究接軌世界以前,菲國各級學校暑假從三月底放到六月中。因應仲春的畢業季,鳳凰花依時抵達,街頭、角落、公園內蓬然怒放。夜裡若來一場輕淺風雨,晨曦映照下,沿途血跡斑斑,到處是落花,到處,我也是落花。落花亦有情,我們總一再地複習悲傷。

某日,我從羣樹底下走過,一股熟悉的香氣襲來,擡眼但見高踞枝頭的潔白身影,玉蘭花!韓國作家金河仁在《玉蘭花開》一書中提及她潔淨的身體寧可孤高,不願與煩雜的羣葉叢聚,我眼前的玉蘭卻是從綠葉中探出俏臉,問候我以故鄉的母語。往來走友不時拿起手機,入鏡的全是兩側繽紛的鳳凰與連綿竹編矮牆的九重葛,只薩曼莎與我,靜靜守在玉蘭花下,拉長頸子,仰首,恁清露流逸鼻翼間,好像她單單爲我們倆抽蕊吐芳。

相熟以後,薩曼莎告訴我,她位於拉古納的老家,亦有三株高大的玉蘭,每年五月盛開,他們全家趁太陽還沒從貝湖起牀的短暫時光,快速採收,因玉蘭花期短暫,一旦錯過採收時機,便迅速凋零。放入塑膠袋保鮮的花朵,拿到大街叫賣,總能夠比其他小販的茉莉花串更早完售,賺取兩天的生活開銷。回憶悽清的過往,她言語平滑如鏡,末了眼睛瞇成狹長,搭配菲式的招牌挑眉動作,堅定了天主教信仰的交託。

我曾經在臺中大度山也有個家,社區裡庭園千餘坪。有位馮伯伯剛搬來不久,見門口空地閒置許久,覺得真可惜,種棵玉蘭多好,他說。隔年入秋,原就高大的實生苗開花了,那是「白霧縈空絹瓣涌,玉杯半綻淨無塵」等級的恬淡素雅。可惜,其他住戶並不領情,指責他擅用公有地,管委會要求恢復原狀。砍除那天,馮伯伯抱着樹幹痛哭,說他看着玉蘭就像看着困守海峽對岸的母親,對他而言,玉蘭不僅僅是玉蘭,她是回憶與親情的交揉。昔時我不懂他的遺憾,如今,我知曉他內心的涼日向晚。此刻,我也懂得薩曼莎柔弱年輕的傷口,以及霏雨重重落下後她周身始終難以擺脫的潮溼感。

年僅二十歲的薩曼莎,有着長及腰際亮麗如錦緞的黑髮,身形略爲豐腴恆長包裹在廉價的彈性丹寧布里,蜜糖色皮膚特別襯托出那雙靈動大眼澄澈而迷人。她是我鄰居阿杰家的幫傭。每日清晨、黃昏,奉命牽着她家主人的愛犬克萊兒到社區後方的綠廊道放風,十多名與她年紀相仿,背景單薄輕易就被忽略的女孩,從各家豪宅前來履約,宛如參與一場嘉年華,報紙、小塊帆布鋪草地,圍坐成圈,過程雀躍如久別重聚,脫掉口罩分享食物,報復性縱聲談笑,狡猾地和不時穿梭巡邏的治安官玩捉迷藏,將象徵財富、權貴,趾高氣昂的BGC一隅打造成神的花園她們的秘密基地,擺脫疫情和勞動的宰治,獲取片刻的歡愉。

薩曼莎說,這一刻,她們纔有機會,還原自己。

衆多外籍人士穿著名牌運動服在綠廊道健走、跑步,挺着胸膛漠然瞟向翠茵四野,故意忽略這羣衣衫樸拙,膽敢無禁無忌的女孩。剛開始,只薩曼莎熱情招呼我,幾次以後,見我走近,所有女孩會同時跑向我,齊聲昂揚:Good Morning Ma'am!接着,開懷成一團,作爲對主流生態的反擊,扼要的突顯自身的存在。夕陽在這羣不肯安分於框架裡的女孩身上圈出金色的邊,閃閃爍爍,彷彿馬尼拉灣雪白的浪花,在消波的岩石間湍流涌現,短暫淹沒捆綁她們的有形無形枷鎖。

一衆毛小孩,體型,顏色各異,全屬舶來名犬,集中草坪上解放生理需求,接着展開社交活動,彼此鳴吠打招呼,吃果果。開始還算和平理性,勉強算融洽,幾分鐘後,爲着地盤還爭風吃醋或其他不名原因,有些齟齬,慍慍怒着,通常社會化訓練不足,頭上綁着可愛蝴蝶結的吉娃娃、博美、貴賓及馬爾濟斯率先開嗆,明明就打不贏人家,拚命跳上躥下挑釁,簡直是草蜢仔弄雞公。內斂的黃金獵犬與性情溫和的拉不拉多則冷臉冷眼以對,實在猖狂沒節制才沉聲遏止。非常少數,精瘦,毛髮黏貼成一坨坨的本地土狗,一派閒懶躺遠遠,等候撿食毛小孩留下的飼料,順便隔山觀犬鬥。我猜牠們八成內心暗啐,這裡又不你們家,你們國,吵什麼吵?

七點半前必須結束晨運,將綠廊道讓予趕往工地、超市打卡上班的本地勞工。他們通常成羣結伴而來,一字形排開,不留寸許餘地,狀似宣示主權,其實比較像求生的奔赴。出現的畫面通常十分違和,位於左側,高聳入雲的建築羣,玻璃帷幕外牆一副拒人千里的冰涼,卻反射出刺目的旭日,吃掉他們半邊臉龐,裁切他們半個身軀,成爲概化的族羣,適合被要求,被管理,適合待在靜音繁華一隅,仰慕和遠望。這羣勞工和薩曼莎一樣,是狄更斯小說《荒涼山莊》裡的沉默階級,社會中的失語者。

我一直忍着不多嘴,不逾越我一個外來客的身分,自以爲是的投射與想像。那天究竟是哪根筋不對勁,還是熱血突然涌上心頭,我聽見我暗啞的提出疑問,妳有想過萬一染疫,而妳的那個民俗療法又剛好無效?薩曼莎聳聳肩,伶燦的眼中竟然有股對應多變世態的澹泊,擠出來的嗓音卻是破碎的,我的Payday Loan(發薪日貸款,盛行於南洋的短期高利貸,依職業別與薪水的高低核貸,是社會中下階層救急又救窮的常見選擇)還要半年才能還清。飢餓的時候,死是平常的事,何況打疫苗會有許多副作用,每天十七小時待命勞作,我沒有生病的權利,能設想的未來只有一件要緊事,好好吃頓飯。很輕很輕的聲線,沒有要討拍,似乎也怕嚇到自己。沉默數秒鐘,發現要惹哭我了,她突然生氣,妳不瞭解沒關係,但不要假裝妳懂。

對他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可恥嗎?然而,有些東西是強求不來的,例如一個彰顯的傷疤,讓她相信我也痛過。

朋友Mike在阿拉邦經營小額、短期信貸,借五,還六。過往,底層民衆的需求大約三、五千披索,足夠做點小生意。疫情延燒一年半,近幾個月,貸款額度驟降,五十、一百披索也屢有所見。那麼少少的錢用來做什麼呢?

我似乎得承認,我的問題總是膚淺又白目。

綠廊道轉往二十六街即是商業區,酒館、夜店、超市、高級餐廳、時尚精品,一家挨着一家。熱鬧喧囂與冷清蕭索總以兩週爲一個循環,困囿於時代牢籠不由自主替換。往往,夜幕初初降下藏藍色薄紗時,路旁開始結集千萬豪車,藍寶堅尼、法拉利、勞斯萊斯、幻影、邁凱倫……。維繫交通的警衛不僅無力驅趕,還殷勤且奮力的幫忙喬車位。男男女女麗服濃妝從餐廳裡滿到騎樓,流向街道,傍着呼嘯而過的噪音、廢氣,照樣陶醉歡欣於酬酢中。

世人單憑印象將之邊緣化、次等化的窮困、落後,它不存在,至少不存在於BGC的此時此刻。

穿行其間須手腳利索才能避開交錯杯觥中的飛沫。有幾次,我忍不住駐足,回眸,企圖從熟悉的場景指認自己的確存在,街衢的某個角落肯定保留了我的足跡和氣味,以及我漂浪的靈魂。然而,目光落點處,沒有一張親切的笑顏承接,我跟薩曼莎一樣,僅僅是這條璀燦大街某時某刻的一道風景。

五十披索養活全家,五千披索買一夜醉。那些流連酒店狂歡,因提前宵禁不情不願帶着醉意離去的賓客,咖啡冷涼後默默拉下鐵門的服務生,忙碌收拾狼籍杯盤的清潔人員,守候在玄關爲酩酊晚歸的主人開關門的薩曼莎,我們離鄉背井萍水般聚到一個飄搖風雨的島嶼,我們也能這樣共處一個危宕海域般的城市,共同爲着一頓飯的遠慮,冒險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