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300天住車上,網約車司機何以爲家?
“感覺直接鑽進了師傅的被窩,也太曖昧了。”
越來越多人開始在社交平臺吐槽自己打到“臭車”的經歷。
從坐進這種車的那一刻開始,乘客的鼻子就遭受一種混合氣味的摧殘。
前調是汗液發酵的味道,後是揮之不去的菸草氣味,努力嗅兩下,還能聞到康師傅紅燒牛肉麪的餘香。
即使乘客戴着口罩,也難以抵擋那股古怪氣味的襲擾,暈車的概率都大大增加。
如坐鍼氈的乘客想要開窗通風,還可能與司機爆發衝突。
“臭車”像一根頑固的刺紮在心中,讓乘客打車時都戰戰兢兢。
每天與這股異味爲伴的司機,早已習慣這種味道的存在。
這對他們來說幾乎是無解的問題。
臭味下的心酸
對司機來說,那輛總被嫌棄的車不僅是他們的謀生工具,更是他們第二個家。
座椅常常是他們的飯桌,食物殘渣可能會掉落在車輛的某個犄角旮旯裡,乘客也可能遺落一些食物在車上。
在不爲人知的角落,那些垃圾默默發酵,成爲異味的來源之一。
司機自身也在不停製造異味。
司機們上街拉活,常常一開就是十幾個小時,有時候爲了節約時間,多擠出一點時間賺錢,他們就在車裡睡覺。
一天24個小時,他們可能20個小時都在車裡呆着,車內難免沾染上人的體味。
忙起來他們幾天都顧不上洗澡,更是很難有機會給車內做一次全面的清潔。
即使有短暫的開窗通風,舊的臭味散去,新的臭味又源源不斷地被“生產”出來,當乘客上車時,仍舊要飽受煎熬。
爲了省錢,兩位司機共同租一臺車的情況也很普遍。
司機雖然輪班,但車還是一直運轉,臭味也在那片空間裡繁衍。
另一方面,司機們每天拉形形色色的乘客,乘客身上難免有火鍋味、酒味、煙味等等味道。
那些味道混雜在一起,讓車內的味道變得更加複雜和難以接受。
季節也是影響“臭車”出現的重要因素,冬季是打到“臭車”的高峰期。
冬天氣溫偏低,許多司機一直關着窗戶,車就像一個密閉的罐頭,加上車裡一直開着空調,暖風更是爲臭味醞釀提供了條件。
夏天司機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可以沖涼的地方,但冬天他們想要洗澡,只能去公共浴池或是回家,前者是一筆支出,後者則會影響收入,都不如減少洗澡次數來的“經濟實惠”。
爲了給減少客人投訴,有些司機會在車內噴灑香水,或是定期仔細擦一遍車的內飾,但收效甚微。
只要他們還在爲生計奔波,那股異味就難以消散,司機和乘客之間因臭味產生的矛盾,也難以被完全消弭。
圍着車轉
蒙古族逐水草而居,在草原上縱馬揚鞭,過着遊牧生活,被稱爲馬背上的民族。
在今天,網約車司機駕駛着車輛,穿行鋼鐵叢林之中,哪裡有訂單和乘客就去哪裡,像是“車輪上的族羣”。
他們腦中彷彿有一張專屬網約車司機的地圖,哪裡是“訂單高發區”都標註得清清楚楚,方便他們提前在那裡等候。
晚上九點過後,大廠門口擠滿了等待打車回家的打工人,晚上加班打車報銷是他們的福利。
這個時段訂單比司機多,呆在這附近不愁沒有單子拉。
晚上十一二點過後,享受完都市夜生活的男男女女,紛紛掏出手機,尋找一輛能載自己回家的車。
國貿、三里屯附近聚集着夜店和KTV,一位位司機駛入這片區域,接走散場的人,也送新人來參加聚會。
這片夜幕籠罩下的繁華之地,同樣是司機們最喜歡的地方。
司機們最不喜歡週末,想出門玩的人都愛睡懶覺,早上開着車到處轉悠都沒有訂單,到下午纔有收入。
除了行動軌跡要和訂單綁定,司機們沒有接單的分分秒秒,也要圍着車打轉。
在搜狐科技的採訪中,有位司機說他喝水的每一分錢都必須是最高性價比,開車消耗的每一度電都需要最大限度置換成收益。
圖源:極晝工作室
精細的打算,從吃開始。
開車最怕拉肚子,許多腸胃脆弱的司機,吃飯時首選乾淨衛生、便宜的連鎖快餐。
但真正忙起來,訂單一個接一個,他們根本顧不上吃飯,只能抽空吃點麪包和零食填飽肚子。
還有許多司機師傅主動選擇不吃晚餐,因爲在開夜車時保持飢餓才能避免犯困。
當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後,司機們的睡眠仍要被車牽扯。
有時候,他們一天中最後一單的終點,在離家幾十公里外的地方,開回家要空駛一個多小時。
油錢和時間成本,讓在車裡湊合睡一宿成了他們最佳的選擇。
有的司機在車裡放了一塊木板和鋪蓋,鋪開來就是一張簡易的牀。
多數司機都在後備箱放了一個臉盆,還有牙膏、洗頭膏、換洗衣物,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幾天幾夜不回家都是常事,有人曾經在車內連續睡了五個月。
他們還會利用一切能利用的碎片時間休息。
大多數司機收工之後會找一個充電站,趁着給車充電的時間,在車裡睡幾個小時。
UP主“夜奔日記”採訪過一個司機,在平臺強制休息的20分鐘內,他會抓緊時間睡13分鐘,因爲大多數停車場停車時長超過15分鐘都要開始收費了。
搜狐財經曾經採訪過一名網約車司機,記者向司機提問:“家裡人知道你睡在車裡麼?”
司機沉默良久,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提到家人,這個男人的聲音有些哽咽。
他說,他只敢接家裡人的電話,不敢接視頻。
爲了生活,他只能負重前行。
被困車裡的司機
一個殘酷的真相擺在所有網約車司機面前。
他們爲了生活拼盡全力,24小時圍着車轉,只不過能賺得碎銀幾兩。
但現在,那幾兩碎銀越來越少了。
網約車司機靠平臺接單,平臺抽取一定比例的佣金,這是兩者合作的基礎。
但平臺爲了提高收益,會想各種辦法多抽佣金。
2022年,交通運輸部開展“交通運輸新業態平臺企業抽成‘陽光行動’”,讓30%成爲業內抽傭的隱形紅線。
但在各種平臺和廠商的操作下,這條紅線早已形同虛設。
圖源:新快報
聚合打車模式的崛起,給乘客帶來了更多選擇,也壓榨了許多司機的生存空間。
如高德等流量平臺把訂單分配給中小型打車平臺,這些平臺再派單給司機,分發過程中就會產生“轉賣費”。
“轉賣費”疊加抽傭,輕易就能突破30%的比例。
這種層層轉賣可能會形成“陰陽訂單”,乘客端和司機端顯示金額不一致。
圖源:央廣網
平臺爲了吸引顧客派發的優惠券,也被平臺從司機應得的里程費用之中扣除。
央廣網記者曾經做過一次調查,記者打車的訂單,乘客的付款金額應該是23.66元,但減去扣除優惠金額和18.2%的平臺抽成後,司機到手的收入只有12.57元。
大家印象裡應該平臺承擔的成本,就這麼被轉嫁到了司機頭上。
另一方面,許多網約車司機都沒有自己的車,全靠租車“跑活兒”。
租一輛車並不便宜,司機們每天一睜眼就欠了租車公司幾百塊錢。
司機磊子每天租車費用是350元,他每天賺到這筆錢需要至少8小時,這8小時之外賺到的錢才能裝進他的口袋。
圖源:看看新聞
他凌晨兩點收工,充電一個半小時,睡到八點半開工,其他時間幾乎都在路上奔波,即使按這樣的節奏開車,他也就賺了400多塊錢。
但這樣的收入,或許也將成爲過去。
極低的門檻,讓網約車司機成爲一份“兜底”的工作,越來越多人因爲各種原因涌入這個行業。
4月29日,網約車監管信息交互系統發佈了3月數據,截至2024年3月31日,各地共發放網約車駕駛員證679.1萬本、車輛運輸證284.7萬本,同比分別上漲29.9%和26.5%。
4月11日,深圳市交通運輸局發佈“預警”,並表示深圳網約車市場已趨於飽和。
去年,三亞、珠海、濟南、遂寧等城市都已發佈了相關“預警”。
車子總量多了,訂單量卻並沒有明顯變化,司機們能拉的訂單少了,收入自然下降。
面對這種狀況,一般人的思路是放棄,但放棄並不是司機們能輕易做出的選擇。
他們都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肩上負擔着一家幾口人的生計問題。
他們睜開眼想的是孩子的學費有沒有着落,閉上眼,夢裡還要計算房貸能不能還上,開網約車或許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一邊是收入的縮水,一邊是家庭的壓力,許多司機不得不把工作時間拉長再拉長,每天工作16、18個小時都再正常不過。
圖源:看看新聞
當他們的休息時間不斷被壓榨,疲勞駕駛在所難免,司乘安全常受到威脅。
曾經有位乘客早上五點多打了一輛網約車,司機駕駛着車輛,直直撞上一輛停在路邊的車。
車的引擎蓋被撞變形,車子甚至冒起了煙,司機和乘客,都彷彿與死亡擦肩而過。
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悲劇常常毫無徵兆地降臨。
網約車司機陳志雲,連續出車24天,平均每天出車時長10個小時,最長的一天平臺在線20.8小時。
2023年4月5日晚上8點,警察根據定位找到了他,卻發現他趴在方向盤上,早已停止了呼吸,經過警方鑑定,他是猝死的。
在兩天之前的晚上8點半,他的妻子給他發消息,詢問他現在在哪。
陳志雲回覆:“我在天通苑,你睡吧,累嗎?”
這是陳志雲給妻子發的最後一條信息。
租車公司打出“月入過萬不是夢”的口號,描繪出光鮮亮麗的未來,但真要讓這句口號變成現實,司機卻要付出太過沉重的代價。
車輪轉動,碾過時代的微塵,那些夢破碎得悄無聲息。
生活是場無盡的奔波,當司機們踩下油門,便駛向與輕鬆完全相反的方向。
夏天來了,酷烈的太陽把空氣烤得炙熱,人們的打車需求越來越旺盛。
但在網約車裡,寒氣仍久久不散。
參考資料:
1. 《臭車背後,住在車裡的網約車司機》 真實故事計劃Pro2. 《冬天過去了,網約車裡還臭嗎?》有數DataVision3. 《“上車像鑽進司機被窩”,打到臭車成了打工人第一酷刑》 Vista看天下4. 《網約車越來越臭?司機自述:月掙1.5萬才能養家,曾連續5天睡車裡,現在洗車很勤》 搜狐科技5. 《上海網約車司機自帶被褥,睡車裡長達5個月?還有人每天跑15小時,一天就掙400多元》 北青網6. 《網約車司機以車爲家:53歲,每天16個小時在路上》 澎湃新聞7. 《睡在「網約車」裡的人》 極晝工作室8. 《網約車司機的午夜充電站》 極晝工作室9. 《揭秘網約車司機真實收入:曾經月入四萬,如今拼命賺8000?》 三聯生活實驗室10. 《網約車“食物鏈”調查:開網約車爲何愈發難賺?》 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