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女郎:曾經這麼“新潮”,而今已漸“過時”

◎曾於裡

楊紫、許凱領銜主演,改編自亦舒同名小說的電視劇《承歡記》,播出後引發不小的爭議。亦舒小說成爲時下國產電視劇的改編熱點,然而目前的影視改編幾乎均不得要領,偏離亦舒小說的精神內核。

讀懂亦舒,是改編亦舒的前提。亦舒女郎懷疑愛情、不信任愛情、基於交換的愛情觀,是新自由主義理念下的產物,得以幫助女性掙脫傳統性別的枷鎖,這是“新潮”的地方;然而,新自由主義的“慕強”與“恐弱”,也讓亦舒女郎陷入“新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的泥淖,顯示出“過時”和“腐朽”的一面。

姿態好看:“毋須任何人來光照”

“亦舒女郎”,指涉亦舒在她數量衆多、良莠不齊的小說中所塑造出的一種普遍性的、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女性形象。並非亦舒每一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都符合“亦舒女郎”的標準,但其筆下絕大多數女主人公都是這一形象的不同書寫。

《我的前半生》的子君、唐晶,《流金歲月》中的蔣南孫、朱鎖鎖,以及這一次《承歡記》中的麥承歡,她們均是典型的“亦舒女郎”。亦舒女郎的共同點是“姿態好看”,以小說《承歡記》的文本細讀爲根基,我們來一探亦舒女郎“姿態好看”的方方面面。

最直觀的,她們有品位,有審美,穿着得體,偏愛簡約而不失質感的服飾,不會盲目追隨潮流。即使在困苦的時候,也會保持整潔和有格調。比如小說中,麥承歡着裝“顏色不必太鮮,像經穿耐看如淡灰、淺米以及湖水綠這些”,“發覺白襯衫卡其褲最舒服,以後不再勞駕套裝”,“瀟灑、時髦、爽朗”。

姿態好看,也體現在經濟獨立上。亦舒女郎“身爲時代女性,受過高等教育,又有一份優差”。她們是職場女性,如律師、設計師、公務員等,具備一定的經濟能力,不依賴男性或其他人的經濟支持。小說中,未婚夫辛家亮的家人又是買婚房又是送傢俱,麥承歡一番糾結後選擇拒絕,“他們出了錢,就理直氣壯參與我們的事,將來更名正言順事事幹預。人貴自立,現在我明白了”。

精神獨立的姿態,更好看。亦舒女郎展現出強大的精神獨立性,具有清晰的自我認知和堅定的人生觀,不輕易受外界輿論或傳統觀念左右,敢於挑戰社會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和限制。小說中,麥承歡對家人“嫁過去”“出嫁”等用詞屢屢表達不滿,一再糾正:“我不是嫁過去,我是結婚。沒有高攀,亦非下嫁,我將繼續努力工作,仍然交家用給你。十年之內不考慮添增人口,家務由二人分擔,清楚沒有?”“我是結婚,不是出嫁。我以後還會回來,保證來去自如,出嫁這種封建名詞實有商榷餘地。”

在時下女性向的創作熱潮中,經濟獨立、精神獨立的女性形象不少,亦舒女郎仍顯示出極強的辨識度,根源在於她們獨特的愛情觀:懷疑愛情、不信任愛情,自尊自愛,不爲了取悅他人或迎合社會期待犧牲自己的感情需求;雖然她們也談戀愛,但不沉溺於無望的感情,不畏懼結束不健康的關係,即使遭遇背叛或挫折,也殺伐果決。這是“姿態好看”的另一層面,如小說中寫的,“她已毋須任何人來光照她,麥承歡本人已經亮光”。

《承歡記》中,麥承歡雖與辛家亮熱戀,並準備談婚論嫁,但內心活動更多是對日後婚姻悲觀與消極的看法。比如母親想讓麥承歡去換個鑽戒,未婚夫大筆一揮簽出支票,幫麥承歡換了,“這可能也是他全部積蓄,絕不吝嗇”。此時麥承歡的內心活動卻是:“忽然之間她也生了母親般的悲涼心態:這可能也是她一生中最驕矜的一刻,過了這個階段,還有什麼討價還價的能力?”

麥承歡對愛情與婚姻有着冷靜而悲觀的洞察。她深知愛情伴隨着責任、付出、忍耐和妥協,需要雙方共同經營和維護——這不免又與個體的獨立發生衝突。由此,當亦舒女郎分手時,她們的態度總是雲淡風輕,“姿態好看”,不哭不鬧不內耗,而是享受單身,豁達生活。與辛家亮分手後,“麥承歡容光煥發,怎麼看都不似剛與未婚夫解除婚約,大動作,捧着啤酒杯,咧開嘴笑,雙目眯成一條線”。

電視劇《承歡記》,把亦舒女郎改成偶像劇女主,已經是嚴重的誤讀。

新潮的獨立宣言:“我要什麼,問老闆要,問社會要”

亦舒女郎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亦舒小說的創作高峰期在1970年至1990年——比如《我的前半生》1983年出版、《流金歲月》1987年出版、《承歡記》1996年出版。

這一時期亦恰逢香港經濟迅速崛起,由傳統的轉口貿易中心轉變爲國際金融、貿易、服務業中心。香港實行自由市場經濟體系,市場機制起主導作用,發揮出低稅率、自由貿易、行政高效等營商環境優勢,促進了貿易和商業的繁榮,吸引了國內外投資者,推動經濟的發展。

香港經濟騰飛階段,也是新自由主義理念風生水起的階段。新自由主義既與自由市場經濟分享着一些基本信條,比如經濟自由化、市場主導的資源配置、對私有產權的保護等等;但又不僅是一種經濟政策,更是一種系統化的價值觀、理念與生活方式。不論亦舒是否主動接納新自由主義理念,在她創作的高峰期,她所在的香港、她所處的時代氛圍,讓她筆下的亦舒女郎成爲新自由主義的最佳代言人。

既然是市場主導、既然是優勝劣汰,那麼亦舒女郎信奉的自是新自由主義的“自我決策、自己負責”,女性應該依靠自身能力在市場經濟中取得成功,憑藉專業技能和智慧在行業中脫穎而出。

《承歡記》中,一再借人物之口強調女性應該自己負責、自力更生,“我決不圖將他人之物佔爲己有,我要什麼,問老闆要,問社會要”。麥承歡對於愛情很灑脫,對升職加薪可是特別在意,畢竟亦舒女郎相信“適者生存、優勝劣汰”,“在這種競爭的氣氛下,不由人不在乎,不由人不爭氣,不由人不看重名利得失”。

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新自由主義理念對於女性的解放確有幫助。新自由主義推動的市場化和全球化,爲女性創造了更多就業機會,女性得以從傳統家庭角色中解放出來,進入職場尋求經濟獨立。這有助於提高女性的經濟地位,有助於挑戰性別角色刻板印象,推動社會對女性價值的認知轉變。

小說中,麥承歡與她母親麥太太就形成鮮明對比。她們生活在兩套完全不同的價值體系中:麥太太一生被家庭捆綁,沒有真正的自我,“可是,那樣吃苦,也是等閒事,社會不是那樣論功績的”;到了麥承歡這一代,她們已經不再信奉麥太太那套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倫理”,她們“只希望資方賞識”。

新自由主義理念,也深刻改變女性對兩性關係的期待和想象。她們不是依附男性,也不渴望有一個霸道總裁來將自己拯救,從此過上童話故事中的幸福生活。相反,她們遵從新自由主義邏輯,強調個體的自由意志和自主選擇,認爲女性應該根據自己的意願、偏好、理性權衡和自我利益的最大化,決定是否進入、維持或終止一段關係。愛情和婚姻更像是一種自願簽訂的“契約”,按照市場邏輯“交換”雙方各自所能爲對方提供的價值。關係的穩定性和滿意度取決於雙方認爲“交換”是否公平。

麥承歡此前對於與辛家亮感情的悲觀,本質上是她對二者的“交換”沒有信心:他們經濟地位不平等,麥承歡勢必需要犧牲更多的自我;在她意外獲得遺產、當她的經濟能力已經優於辛家亮,兩人的感情走到盡頭——小說裡直白寫道:“祖母的遺產提升了承歡的身份。”

誠如上野千鶴子所分析的,很多信奉新自由主義的女性曾樂觀地認爲:“資本主義基於‘經濟合理性’運轉,隨着經濟的不斷合理化,可能會消除性別差異,令父權制解體。也就是說,這些女性期待資本主義體制能夠吞噬父權制。”在亦舒創作的那個時代,這種構想一度成立。經濟獨立、精神獨立、人格獨立、愛情獨立的女性,以“交換”來選擇男伴,隨時離開不喜歡的關係,讓女性得以掙脫傳統性別規範。這一觀點,在當時無疑比其他創作者前進了一步。

正是因爲亦舒女郎的這種“前瞻性”,讓亦舒小說今日仍然流行,並且受到一些高知獨立女性的追捧。

過時的“恐弱”心理:“太不體面了”

然而,新自由主義的優勝劣汰、“自我決策、自己負責”,本質上是“一種暴力的掠奪,贏家通吃的實踐”(戴錦華語),也必然伴隨着巨大的侷限性。對於個體而言,極易滋生“慕強”與“恐弱”、“鄙窮”心態。

新自由主義強調市場競爭,推崇個人通過才能和努力在市場中獲得成功。如此競爭文化中,人們傾向於將個人成就視爲衡量自我價值的重要標準。這自然加深了人們對強者的崇拜和模仿心理。

亦舒女郎有深刻的“慕強”心理。她們崇拜強者,認爲強者更優雅、更從容、更有品位、姿態更好看,用小說裡的話說是,“人家是何等深沉”。哪怕富人家說客套話,小說裡都是這麼形容,“涵養功夫到了頂層便是誠心誠意地大講假話”。所以麥承歡相信金錢的邏輯,祖母的觀點她深以爲然:“一個女人,身邊沒有些許錢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慘。”“有錢,可以躲起來。少個錢,便想攢錢,人前人後醜態畢露。”

“慕強”往往伴隨着“恐弱”與“鄙窮”,對弱勢、無力、失敗或所謂“弱者”屬性充滿恐懼、排斥或貶低。新自由主義強調個人責任,個人的成功或失敗主要取決於自身的努力和決策,而非外部環境。這種觀念既導向對弱者與窮人的貶低,也因爲將貧困、失業等社會問題歸咎於個人素質、能力不足或決策失誤,而忽略對社會結構不公、機會不均等的檢討和批判。

小說《承歡記》俯拾即是的,是麥承歡對於窮人粗鄙、粗俗、目光短淺、品位低下等“窮人品性”的嘲諷、貶低和怒其不爭。當辛家亮第一次去麥承歡家,“麥太太仍在炒菜,麥先生光着上身在修理電視機,家裡狹小凌亂嘈吵”。辛家亮不介意,然而麥承歡的臉色立即變了,因爲她認爲,“太不體面了”。

結婚前兩家人見面,僅僅因爲麥太太有些敏感、陰着臉色,麥承歡的內心活動對母親一番批評。“承歡暗暗嘆一口氣,什麼叫小家子氣?這就是了,不過是一頓飯工夫,就算是坐在針氈上,也應忍它一忍。女兒女婿都在此,何必拉下臉來耍性格鬥意氣。這樣會叫人看不起。窮人往往一口咬定遭人歧視是因爲沒錢,這是錯的。人窮志不窮至要緊,承歡握緊了拳頭。”

辛家亮媽媽來找麥太太學做菜,表揚麥太太有能耐。麥太太很開心。麥承歡的內心活動又是對媽媽的嘲諷:“麥太太臉上有了光彩,洋洋得意。承歡惻然,真單純愚蠢,人家給兩句好話就樂成那樣,小孩子還比她精靈些”……

總之,窮人家任何一點“姿態不好看”的地方——所謂的“不好看”也僅僅是慕強者的判斷,麥承歡都如臨大敵、冷嘲熱諷。她太恐懼貧困、太恐懼弱者、太恐懼成爲弱者。雖然她在爸爸媽媽的呵護下成長,然而,她仍要說句“我的至大遺憾是出身欠佳”;她對窮人有一閃而過的同情,更多是將窮人作爲負面案例,提醒自己可千萬不要沒錢——用閨蜜毛毛的話說,“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個鬼用,流離失所三五年後,也就形容猥瑣、外貌憔悴”……

走不出父權邏輯:“女人窮了,又比男人更賤”

新自由主義的“慕強”與“恐弱”,開始讓越來越多女性主義者懷疑:新自由主義,真的是女性主義進步的助力嗎?

戴錦華就予以怒批,“當一切都在鼓勵我們成爲勝利者,成爲贏家時,所有的軟弱,包括女性的軟弱、男性的軟弱,所有的蔑視以及踐踏失敗者的邏輯都似乎成了一種必然”。女性學者張之琪如是反思亦舒女郎,“一個女性的解放有賴於女性作爲一個整體的解放,而女性作爲一個整體的解放,有賴於人類的解放。我們命運相關、休慼與共,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

從這個層面上看,亦舒女郎是“過時”甚至“腐朽”的。她們好看的姿態的另一面,是精緻利己、慕強恐弱、拜高踩低;她們雖然贏得自身的解放,卻將其他弱勢女性甩在身後,可能還會踩上幾腳。她們看不到新自由主義之下,女性只會是弱勢羣體中的更弱者,而只是冷眼旁觀地嘲諷一句,“女人窮了,又比男人更賤”。

還需強調的是,亦舒女郎讓金錢、財富,取代男人成爲女性新的追求和信仰,認爲有錢就可以爲所欲爲,“先把經濟搞起來,屆時要什麼有什麼”“窮心未盡,色心不可起”,也不見得更進步。誠如戴錦華所言:“當你擁抱了資本主義,擁抱了資本主義承諾給你的奮鬥、成功、安全,那麼你同時擁抱了父權制。要知道,性別角色本身並不是一個和我們的身體和生理彼此對應的存在,而是一個權力秩序。”當亦舒女郎紛紛“慕強”“恐弱”,哪怕她不要愛情、不依賴男人,她都沒有真正擺脫父權制的邏輯:“壟斷的、暴戾的、貪婪的、實用性的、權威性的。”

不論是此前的《我的前半生》《流金歲月》還是這一次的電視劇《承歡記》,都只是借用了亦舒的“表”,基本沒有對亦舒女郎進步之處的呈現——比如電視劇《承歡記》又徹底落入偶像劇的框架中,讓麥承歡與霸道總裁談起爛俗的戀愛;與此同時,它們又不自覺地延續了亦舒女郎的“糟粕”:“慕強”與“恐弱”。劇中的窮親戚各種“粗鄙”、職場中的壞女人必然是貧窮出身;看似描寫了窮人生活,但飛來的橫財立即讓他們階層跨越,走向富貴;新增的職場線看不到女性的真正獨立,而是霸道總裁一路幫助、巨大的遺產繼承,終讓女性“獨立”起來成爲精英。

亦舒女郎曾經“新潮”,而今已漸“過時”。真正讀懂亦舒,讀懂亦舒女郎的進步與侷限,繼承其進步,批判其侷限,是亦舒小說影視改編的基本原則。如果是棄其精華、取其糟粕,還不如讓“過時”的東西漸漸消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