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物
圖/李宛澍
總是有一些無人認領的東西被遺留在我房間裡。
貓經過它們,抽抽鼻翼嗅聞,擡起小小的毛下巴看向我喵喵追問:這是誰?他去哪裡了?
你在做什麼?
我在整理東西。
一枚別針,鑲着燦麗光亮的假水鑽。一隻雙面梳妝鏡,被某隻粗魯的手撞掉了一側,只剩下比較模糊比較看不清楚的另一面。一把吹風機,倒懸在浴室的置物架下方,不動用的時候它便好像化石那樣沉默。冬天的陽光侵略浴室的白瓷磚地板,鏡子,鏡子裡的我從鏡像往回看,看見不同的身體在這裡錯肩而過,忙着擦乾身體離開我,沒有人回頭。
他說這些給你給你,你一個人生活又剛剛搬家,是不是有很多東西沒有湊齊?這是鏡子,這是吹風機,這是一大包未開封的藍莓凍幹,給你吃。
我安靜地收下這些贈物,想着那你想交換什麼?你想得到什麼?凡餽贈必屬交換,我害怕極了對他人虧欠,就連對貓的虧欠我也很難負荷了,何況是人,又是好看的年輕男孩子。
我任他興致盎然地瀏覽我的書架,我的水晶,我的貓咪,他一次一次說要來我一次一次答應,從頭到尾他沒有碰我,他只是隨意抽出幾本書翻閱(而這就足夠我緊張起來,防備似地說欸欸那不可以外借喔,隨即又爲了自己的吝嗇懺悔),翻累了便倒在書旁邊的沙發上睡覺。天亮時我睜開眼睛,坐起身看見他還在,蒼白的臉龐就還是個少年。我不知道該拿這一切怎麼辦。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該翻天覆地的生一次氣。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等於是壓着自己的頭潛入泡進高球和shot杯底載浮載沉,像一具秋天的無名屍首。那已經是很晚很晚的秋夜了,逼近初冬,已經風涼。我結束在咖啡店的事情,把自己從燈火闌珊的背幕中拔起,連根移植到Google map滑開隨便點開的最近處某家酒吧,導航過去400M。
我想起冰庫裡凍得發紫的那包藍莓幹,等到想起來要拆封的時候它已經和冰庫的結霜緊緊咬合不能分離,我旁敲側拖好幾次,硬是不能動它分毫,假如身手稍微粗暴了點,那薄薄的一層極不可信的塑膠包裝,即將要穿腸破肚傾囊而出,幾次拉鋸之後,只能留它在冰庫裡繼續和冰雪纏綿悱惻。
只是每次打開冰庫門的時候,都難免撲面而來一陣尷尬。畢竟直到我們吵了架(其實事情不過只是我喝醉之後,單方面拋出的泄忿言詞),我還是沒能弄清楚,那些物件究竟是禮物?還是垃圾?是因爲不想要了,扔了又可惜,剛好知道我一個人流浪一個人搬家一個人住,身邊沒人疼也沒愛人,乾脆包一包佯裝成餽贈遞到我手裡,要我收下要我咬着嘴脣小聲地說感激?
想到這裡,情緒非常非常憤懣,怒意張揚混合酒精動盪便接近亢奮,我拎了煙和錢包,端着那杯很厚很涼的長島冰茶,踱到吸菸區擦亮火柴頭,吸氣。
深呼吸。
你在哪裡?
我需要你。
我藉着酒意打字給他:過來找我好不好,我喝醉了。
他說你還好嗎要不要緊?我在公司還不能去見你。我滑開IG訊息,這樣的溫吞儒雅簡直要把我逼瘋。畢竟談話到最後,他連一句你在哪裡都沒問,我忿忿地丟下手機,頓了一下,又撈起開機,按下錄音訊息,預備細數罪狀:你到底要什麼?我說,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你不斷不斷地拿東西給我,它們已經變成我的生活,我每天睜開眼睛看見你給的東西,你隨時想過來就過來,想待着就待着,我根本沒辦法拒絕,只能被動接受,你覺得很有成就感嗎?你覺得因爲待在我的屋子裡,自己就也像是一個作家嗎?
我知道自己太尖銳了,而且我是刻意的,這很殘忍,我總是知道站在眼前的某個人,擁有什麼樣的弱點和自卑,像是巨大的動物本能。也許我的基因與野獸無異,瞄準,蹲伏,等待,攻擊。
他沒說話,我幾乎要從這漫長的沉默裡嗅見那莫大的傷心。
於是我扮演先離席的那一方,關掉訊息抹除記錄封鎖視聽,對我來說,這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圓滿的退場,你不需妥協也不用讓步,也許你不懂,也許你一輩子也不會懂,但我很抱歉,愧疚像火燒着滿腹的酒水,在胃囊內咕嘟咕嘟沸騰,我壓住涌上胸口的噁心,摀嘴欲嘔。
嘿──旁邊也吸菸的男生朝我擠眼角: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這還用問。我翻了翻手勢給他一個「請你閉嘴」的意思,吸氣將脫口而出的噁心壓回身體,挾上紙菸偏頭睨他說:你剛纔不是正在跟前女友說電話?繼續說啊幹嘛理我?
欸對,是前女友,那你爲什麼心情不好?男生湊近繼續追問,擦起火要幫我點上菸頭。
沒事,我喝醉了,只是這樣。
那晚忘記怎麼回到家,應該是有人來載我,是誰我究竟也說不清楚,不過一個喝得爛醉的單身女子在凌晨三點鐘到底該怎麼徒步跋涉七公里路程穿越大半座臺北城?不可能,那就是這麼回事了。
天亮了。
我揉開眼睛,確認太陽穴的脹痛程度,還好沒有宿醉。用哈欠把身體撐好坐起,看見桌前牆上那張照片,照片裡一隻橘白貓摟着一隻比貓還大的鯉魚,魚身內塞滿了紮紮實實的乾燥貓草,而那貓滿頭滿臉都淌流着顯而易見的安全感,非常知足。
我想起來,這張曾經惹我發噱的相片,爲什麼會被放在這面牆上。
那個男生一樣困在前女友鍍造的深井裡,愛情陷阱,無止無盡。第一次見面我們約了在酒吧碰面,他說起前女友的事情,她帶給他的諸種遺物,刻骨記憶,離別時很快地貼着嘴脣親吻。再之後那次,最後一次,在夏日的雨夜,我們淋着雨跑到打烊的夜市,我拋下外套他撈起接住,肩膀貼肩膀地站在娃娃機前發呆。我對着機臺櫥窗裡的貓草魚發呆,眼睛飄到窗旁貼着的好幾張貓兒照片,橘底白花小小貓,伸出毛毛長手摟抱一尾貓草鼓脹的鯉魚,魚像是在日本電影裡常看見的鯉魚旗幟,藍天飄揚白雲絮,我盯着那貓說我想要它怎麼辦?他說拿啊,想要就拿。
我撕下那照片轉身就跑,深夜街上無人的雨裡的追逐,跳上計程車喊快開快開。到公寓樓下我們安靜爬上樓梯,貓在門內等我,甜蜜溫暖的柔軟小貓。他折起膝蓋蹲進沙發,我過去靠住他,聽見他啞着聲音說:我可以留下來嗎?
請留下來。我想要你留下來。
天亮了。我蜷在被子裡看他一件一件地撿起衣服,理平,穿上,一件一件地,像是確認沒有物品會不小心被落下。
我明天要搬家,他說,這陣子會很忙。我不出聲地盯着他的背影,背影不會說謊,他的背影看起來很瘦,很寂寞,很冷靜,那背影告訴我不要再追問了,我沒有那麼喜歡你。
那個早上他離開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而這一切在我腦中飛掠而過不過兩秒鐘,我將照片粗魯地從牆面扯下,對摺後再撕,撕成小片小片握在手裡,丟進馬桶刷啦地衝掉,等待漩渦吞噬掉最後一分證物,一切就結束了。
如此大張旗鼓,只是乞求被擁抱着久一點點。
時光歷練,那些遺物就這樣靜置在房間裡,和陽光一起老去,和霜雪一起入夢。但是你要知道,做夢的時候,什麼都不會再讓你傷心了,那很真實,也很虛假,回到現實的時候,請你在這個世界裡重新尋找我丟失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