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遺物小史
那是我生命第一包手尾錢,十二歲的我突然得獲這筆從曾祖母壽衣內層翻出的意外財,塞進口袋時手仍發着抖。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清晨五點,曾祖母甫斷氣,我們家族便不分年齡,開始直接間接接收鏈結於她百年生命史的種種遺物。
先是入殮當晚集體圍在騎樓鬧熱分配手尾錢,伯公事前還電話預告,有回來都留一份,弄得入殮至少三十子孫地上繞着大紅棺木匍匐;那也是我生命第一包手尾錢,價值兩千,比行情價高出太多。曾祖母高壽辭世緣故,葬禮擺設全面紅色系,發手尾錢遂像過年發紅包,連伯公姆婆都領一份,十二歲的我突然得獲這筆從曾祖母壽衣內層翻出的意外財,塞進口袋時手仍發着抖。可不知如何保管手尾錢的後果,便是將它鎮在桌墊下長達三年,三年來見它彷彿就聽到小姑婆的哀嚎,背景有嗩吶聲響;以淚洗面的孝女白琴卻嘴帶微笑被我偷偷發現;那吊掛門邊的兩隻大紅燈籠,守喪日子夜夜我怕它燈泡短路燒起來,爲此失眠兩個禮拜。
直到忍不住問起母親手尾錢去處,一如諮詢理財術,她驚訝:「早拿去買菜啦!」手尾錢不生利息,大家都花光,只剩我憨仔留那兩千如替曾祖母守孝三年,懸宕心情像懸棺落土,於是帶手尾錢去逛夜市──記得我買了女神孫燕姿的CD,動物雞蛋糕給齒壞的阿嬤,烤魷魚給母親老兄,包括叔叔父親在內的茉香奶茶買五送一,手尾錢花不完,最後放進錢包與銅板紙鈔混成一塊,至此徹徹底底失去曾祖母一切能指。
遺物是生命延續,記憶活化石。人瑞曾祖母名下已無動產,再說過世前兩年多呈昏睡狀,日常生活亦無她的慣用品,或燒庫錢時已火化完。比較尷尬的遺物該是不動產,即她生前居住、生後停靈的透天厝,瓜分事宜還與伯公弄得很糟,差點壞掉感情。是喪禮結束後幾天嗎,千人家祭部隊各自東南西北,逢新春將至,阿嬤領我重返漸次淨空的透天厝,打算從一樓拚掃到三樓,房子沒人住也得大掃除,她說。她且把出殯用剩各色頭披當抹布四處擦拭,她說棉𫌀被姑婆捾轉去紀念,姆婆啊什麼攏無愛,大概「會驚」,我問她:「阿嬤,那妳拿了啥?」搖頭,阿嬤連手尾錢都沒拿。七十多年婆媳關係史畢竟太久:麻木、厭倦、故障情緒機制,她一滴目屎都無流。
我們在二樓衣櫃找到兩包來不及燒掉的衣物,一眼認出是小姑婆孝心,曾祖母晚年四肢近乎變形,衣服遂全新,阿嬤說丟掉可惜,不如送人──
我永遠記得那暖陽流泄騎樓、柏油路、芙蓉石蓮盆景的冬日午後,村底那撿字紙阿婆低頭沿街尋找寶特瓶、廢紙箱、鋁鐵罐、發光沙拉油桶……撿字紙阿婆身形瘦小似曾祖母,不分夏季冬季一律短袖長褲,據說家裡有名弱智兒子。
我也注意那撿字紙阿婆很久了,曾經騎腳踏車跟蹤她。鄉間舉凡年紀過八十五會在路上閒晃的阿婆都讓我嚴重不安,時常單車尾隨像巡警保鑣目送她們安全回家,方能消除我心中千萬焦慮──撿字紙阿婆的家是間低矮鐵皮屋,門內外堆疊無數回收物,攀藤菜瓜花與九重葛。
算準姆婆伯公上田,撿字紙阿婆經過我家,阿嬤跛仔跛仔拎出兩包衣物──
阿嬤說:「歐巴桑,這阮阿孃無穿過個衫褲,妳沒棄嫌乎妳穿燒熱──」
我才發現阿嬤有這一面,莫怪後來在養護中心能與來自南洋的看護姐妹打成一片。阿嬤無私無我無禁無忌,大概也因她曾是名敗德女子,這是後話了。
路上撿字紙阿婆穿着走着。
穿得厚重許多,她身上那件棉襖該是曾祖母的吧,質料不錯,小姑婆畢竟識貨。
我是變速腳踏車男孩,冒失鬼搭訕──阿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