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見/作家4.0時代,用臉書直播貼近讀者

文╱陳芳毓、陳信佑

今年7月起,臉書上多了一個粉絲團作家事」。每週日晚上9點整,三張年輕面孔準時簇擁在鏡頭前開講,談作家秘密生活,也介紹本土散文;農曆7月還應景推出妖魔鬼怪小說系列,學司馬中原伯伯講鬼故事。

用最新的科技,推銷最古典的閱讀,出自三位七年級作家陳?青、李屏瑤與顏訥的創意。

創作當第二生命 證明念人文很有用

剛出版散文集《Mr.Adult大人先生》的陳?青,征戰各大文學獎多年,被譽爲「臺灣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將女校高中生活寫成口袋小說《向光植物》的李屏瑤,剛結束研究所口試;出身文學世家的顏訥正攻讀文學博士,感性人妻生活與理性社會評論都在她的寫作打擊區。

要在實用主義濃厚的臺灣以寫作爲生,除了天分,還要愚公般的天真,纔有勇氣從「文學無用」「文組沒出路」的巨大成見中,清理出一條活路。

直播節目定位是「介紹新書給對閱讀沒興趣讀者」,形式輕鬆,實驗味濃厚,call out、出外景、請來賓都試過,有次還因趕不及,直接在熙來攘往的機場開鏡。剛開播兩個月,收視率仍在緩步爬升,但每當「贊」與「愛心」圖案在熒幕上漫天飛舞,或觀衆留言「因爲你們的推薦,我買了某本書」,三人就興奮地蹦蹦跳,彷彿又從敵營收服了一位支持者。

三人中最早出書的陳?青,最早體會到這場戰役的艱難。「我原以爲交完稿就沒事了。」後來才知,還有一場接一場的演講、廣播節目與簽書會等着他。當時臉書剛開放直播,許多國外朋友都是透過直播才得知新書訊息。

他恍然大悟,在「作家1.0」時代,作家的身分是對內勤於創作、對外教化社會;但眼看載具紙本變成網路,稿費卻數十年沒漲,「作家4.0」必須走出書房。「動筆寫作之前,就開始培養讀者,同時收服遊離讀者,」顏訥說。

因此,直播節目成了三人的「新作家養成班」:練習對各種年齡、背景的人談文學,講得淺顯、有觀點,又不能「爆雷」,還得隨時根據讀者留言調整語速與內容,每一場都是真槍實彈的思考與表達訓練。「我們是望遠鏡,幫現代讀者拉近焦距,快速看懂小說,」李屏瑤描述任務。

她認爲,在社會分工中,念商業、法律等實用學科的人就像第一線射箭的戰士,讀文學的人則是後援部隊;但如今,人人都想把文學逼向第一線。因此,當社會愈認爲「人文無用」,這羣把創作當第二生命的年輕文學人,愈要把證明「人文有用」的責任扛上肩,在關鍵時刻透過直播、寫社論等方式「現身」,將人文深厚的底蘊,與現代社會的價值觀接軌。

文學無用?非也,文學只是不能、也不該隨插即用。三位中文畢業的七年級生,爲什麼對人文學科一路執着?以下是精采訪談:

人生有很多機緣 獲得的跟原本想的不同

《遠見雜誌》問(以下簡稱問):三位爲什麼決定讀研究所?

顏訥答(以下簡稱顏):我的興趣一直是文學,從東華大學中文系畢業後,碩士博士班都只想考中文所,並沒有想太多。但到了博士才突然覺得,「真的要繼續下去嗎?」但頭已經洗一半了,就只好繼續下去。念研究所,就是要經過自我質疑與覺悟,但我來的比較晚。(笑)

可能因爲父親是我的範本(顏訥的父親是作家顏昆陽,任教於東華大學中文系),所以朝這條路走也很理所當然。我喜歡追求知識,研究所是個很安全的環境,不用多想,你的工作就是追求知識。但現在想想,追求知識也有很多其他管道。

陳?青答(以下簡稱陳):我從小就喜歡創作、也想當作家。我認爲要成爲作家,要找個厲害的老師指導,後來發現張曼娟在東吳大學教課,就立志要考東吳中文。

大學畢業後,報考幾所文學或創作相關研究所,後來考上臺大臺文所。相較於古典文學,臺灣文學是個新領域,投入的人還不多。雖然臺文所不是當初最想要的,但進來念之後收穫很多。

人生有很多機緣,可能有些不是一開始想要的,可是最後會發現,獲得的跟原本想的是不一樣的。

人生直走太無聊 可多欣賞不同風景

問:當初怎麼選擇學校和研究所呢?

陳:求學環境很重要,因爲同學會影響你。考進臺文所好像闖進一個大人的世界,因爲同學都很厲害。臺文所收各式各樣的學生,有光電所、哲學所等等,他們真的是有熱情纔來念,念過很多臺灣文學的書,有人甚至精通日文。大家幾乎都是臺大一路念上來,只有我是私立大學畢業,剛進臺文所其實很害怕。

李:選研究所時,我有些刻意避開臺大。我覺得大學生有點太規矩、乖巧,很像工廠生產出來的罐頭,但是是「高級罐頭」。比如很多學生剛進臺大,就開始想如何雙主修、輔系;大二時,不少人去補託福,規劃畢業後要進什麼公司、工作幾年再出國念MBA……,當時我不太理解這種現象。

北藝大和臺大是兩間截然不同的學校。很多臺大學生都是第一名畢業,從小受雙語教育、讀過很多小說,有些作家名字我甚至聽都沒聽過。

北藝大學生很不同,也許不像臺大生一樣飽讀詩書,但他們看很多戲劇、黑白電影或表演,每個人就自己感興趣的領域,都能侃侃而談。

念北藝大的臺大學生很少,剛開始覺得自己的舒適圈被打破。以前在臺大,每個人上課都打直腰桿、振筆疾書地做筆記。在北藝大,學生不會如此戰戰兢兢,上課上累了,便起身走動,或在教室角落開始拉筋,我第一次上課就被震撼到!(笑)

我這才發現,原來一直都跟自己的身體很不熟悉。我們有時要到地板教室上表演課,表演組的學生跟地板很親近,一進教室,他們立刻舒展身體,非常自在;但我卻很沒有安全感,因爲已經習慣有課桌椅的教室。

臺大學生就像椰林大道上的椰子樹,一直往上長;但北藝大的學生就像枝葉很多的樹。如果用爬山做比喻,我覺得臺大學生比較像「攻頂」;北藝大學生就很像沿途自拍打卡的遊客,會停下腳步喘口氣、欣賞人生風景。

顏:人生走直路真的是太無聊了!我父親在東華教書,所以我高中就常漫步在東華校園。東華跟其他學校不太一樣,我們很早就有「駐校作家」制度,每年邀請世界各地的作家進駐,常會不經意在學校角落遇見作家。

另外,東華中文系的現代文學課很豐富,跟強調古典文學的中文系不一樣。我們的訓詁學、文字學都是選修,現代文選跟文學批評史是必修,可以修很多現代文學課,所以當初我只考東華一間學校。

碩士畢業後,老師建議可以換間學校讀,我選擇到清大中文所念博士。後來想想滿有道理,就算再怎麼喜歡一間學校,待太久,眼界也會受限。到清華才發現,高等教育的城鄉差距非常現實,像東華的交換學生機會就很少。

問:念研究所最大的收穫是什麼?

陳:後來我慢慢發現,同學讀很多書、英文很好,是我對臺大學生的表面印象。臺大學生其實是很有個性的。

比如他們做的研究跟論文,都是跟着自己的個性,喜歡什麼就寫什麼主題。對我的啓發是,做一件事情未必要做到最好,而是要做出個性。研究所提供一個重要的環境,讓你摸索出自己。

讀研究所前,我其實不太懂人文學科,因爲大學修課時很偏食,只想學怎麼創作。有一次,我的指導教授梅家玲Email告訴我,出版社找她推薦瑞蒙.卡佛的新書,她知道我有接觸這類作品,想問問我的意見。當時我很驚訝,老師願意主動跟學生交流、討論。後來瞭解,當老師不一定什麼都要懂,但要懂得如何連結外部資源,並廣泛地探索知識。

另一個是興趣的廣泛,因爲老師雖然是在臺文所,但他也鑽研美國文學。我以前只想學寫作跟創作,但老師卻能走出自己的領域、去摸索其他學問,後來我也學會了,就是說系統性地學一件事情、找出它的脈絡。

念研究所前,我都是在一個框框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老師不只指出一個星球,還讓我看到無限的可能。老師很像爲我打開一片星系的銀河圖,我才知道以前讀書或想法太偏食,原來學習是可以這麼有趣,而且可以把自己投入在那個研究中。

我念研究所時曾擔任大一國文的教學助理,也是很重要的經驗。當時教的是當代文選跟現代文學,班上有來自醫學院或工學院的學生。理工科學生比較會追求所謂正確答案,或認爲任何事都有「唯一解」,跟人文社會背景的學生不同。因此,我會以科幻小說的文本問理工科學生,「假如火星出現一個文明,人類有機會摧毀它,你會去摧毀他嗎?」

我認爲,科學可以爲社會做出很多貢獻或找出答案,但同時也需要人文的思考訓練做驗證。比如複製羊桃莉,它是建立在怎樣的倫理道德基礎上?這就是可以多加討論的。

我覺得所有人都應該學習人文學科,因爲人文學科是有助思考、辯證的訓練過程,人文不像理工在求「唯一解」,它能幫助你偶爾脫軌、跳躍性的思考,從不同面向思考事情的本質。

如果問我最懷念人生哪段時光?我會說是研究所。它提供我可以犯錯的空間,那是我真正認識自己的關鍵時刻,好像伸出無限的觸鬚,去跟世界上所有事情做連結,把自己的形狀形塑出來。

研究所能追求學問 還可培養工作技能

顏:我認爲研究所教育,主要還是核心原理或原則的訓練。

現在大學的自我定位其實有些混亂,很多人認爲研究所不該是職前訓練,但企業可能期待學生已經在學校被訓練好,隨時可以上工。因此,臺灣的研究所不只研究、教學,還要培育工作技能。

近年文創產業很紅,很多文學院系所會在名稱加上「應用」兩個字,再找一些老師來教文創。問題是,這些師資從何而來?老師是否瞭解產業趨勢?要教學生什麼?都需要進一步討論。因此,我認爲念碩士,主要還是學習基本的知識與原則。

另外,學術研究也是很重要的訓練。做研究時,老師常會提醒學生,要知道這篇研究是給誰看的、自己站在哪個位置進行研究?如果沒有先釐清這些問題,很可能做出來的研究都會白費。文學創作也是如此。

李:唸完研究所後,我的抗壓力有明顯提高。北藝大劇場藝術創作所「折損率」很高,幾乎每學期都有人休學。我們那屆有九位學生,目前(碩四)爲止只有兩人畢業,壓力很大。我們要自行編劇,在全班同學面前讀劇本,所上老師點評時「下手很重」,常有同學在課堂上哭出來。

但我認爲這是很好的訓練過程。在臺灣要走劇場表演或創作這條路,不僅不賺錢又辛苦,如果沒有堅強的韌性,很難堅持下去。

【本文摘自遠見雜誌2016研究所特刊;更多文章請上遠見雜誌官網:http://goo.gl/tFhy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