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海波 | “家園”讓人生變得豐富多彩
嶽海波《往事系列--扶搖》70cmX90cm 2020年
“魚不知道自己在水裡,魚只有上了岸才知道什麼是水”。這是莊子先生說的吧。人也是隻有離開了家園,失去了家園的人,纔會知道什麼是家園。什麼是家園?我覺得除了家以外,你還得有園吧。我們現在生活在鋼筋水泥間隔着的框子裡,是家不假,但不是家園。唯一可能與園有關的就是晾臺上有點泥土和植物的花盆。
真的,我住在這個樓裡六年了,隔壁鄰居家的人,出了這個樓,見面都不認識。過去說拆了這堵牆是一家,現在真是老死不相往來。
嶽海波《舊宅系列之一》
嶽海波《舊宅系列之二》
嶽海波《舊宅系列之三》
我這一生,隨着父親的升遷、沉淪,和我上學、工作,搬了二十多次家,我覺得真正稱得上“家園”的,只有兩次。一次是九歲之前(多久之前不記得了),有家有園,院子裡有三棵樹,一棵是楊樹,還有一棵也是楊樹,還還有一棵也是楊樹,很粗很高。記得爸媽曾在樹下刨了一些地槽,撒上鋸末,用來養蘑菇,還在地上挖了一個洞,用來養兔子,兔子生了好幾窩,成了一羣兔子。我們哥幾個經常摘樹葉喂兔子,玩兔子,家裡還有自己孵化的小雞。每到晚上,我們家人就會小心翼翼地把雞蛋拿到燈光下看看有什麼變化。雞蛋裡一個小黑點,慢慢地變成了小雞,後來孵出了不少小雞,也有沒孵出來的。那時沒玩具,這些兔子、小雞就是最好的玩具嘍。對了,一場雨後,還撿了一隻小鴨子,收養了,長大了。搬家時,自己養的捨不得殺,送給了鄰居。我們家五個孩子,都是兒子,我排行第四。每到星期天早上,全家會一起打掃衛生,收音機開得聲音很大,門窗也多開着,晨光和清新的空氣,以及歡樂的氣氛,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爸媽經常領着我們開家庭會,總結得失,大哥受表揚多,二哥挨批評多,五個男孩不管不行,免得惹事。惹事最大的,是二哥和我。我們在個大倉庫裡,把課桌排成一排,四周用麥秸堆蓋起來,課桌底下形成了一個通道。這就是我們的“地下秘密通道”,對外保密,獨自享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某個夥伴用火柴(那時叫洋火)點了一張紙,我們當時是站在麥秸堆上的,麥秸也燃了起來,大家覺得不安全,撲滅了,還不放心,最後每人還在上面撒了泡尿。下午我在院裡玩,有消防隊的救火車呼嘯而來,我便隨大夥去看,高壓水龍頭把房瓦都吹飛了,我們看得很過癮。直到這時,我還不知道失火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太小了,我那時也就一二年級吧。晚上家裡開會,原來麥秸死灰復燃,到了下午就燒了起來,是我們惹的禍。我記得那晚的燈光特別昏暗,二哥的檢查是免不了的,寫了好幾份,消防隊、學校什麼的都要檢討。我雖是從犯,也嚇得不輕,逃學幾天,最後免不了學校開大會批評了一下。
嶽海波《童年系列之一》
嶽海波《童年系列之二》
嶽海波《童年系列之三》
嶽海波《童年系列之四》
嶽海波《童年系列之五》
那個家園,還算是家園吧。後來父親調到山東省委不到五年搬了四次家,單元樓、大別墅和最差的簡易房都住過,能稱得上“家園”的就是最差的簡易房了,時間也長——“八年呢,別提它了。”我們搬到省委最差的宿舍,其實就是個大雜院,有一個不超過十戶的二層小樓,三個四合院,一個有四戶半人家的小樓,一層的下半截在地下,這種樓很少見哈,一半是石頭的,還挺好看。還有一排簡易平房,有五間,我家人多,佔了三間。說是省委二宿舍,卻連個傳達室都沒有。對了,院的東邊還有一個新蓋的小樓,是百貨公司的,出了個大畫家——劉寶純。再後來,媽媽去農場勞動了,家裡就完全變成沒有人管的青少年樂園了。你想想,從1966年下半年,到1969年的上半年,這幾年不上學,我們這批小學生沒有任何學習的壓力,每天睜開眼,就一個事——玩,即使到了中學,頭兩年還是那一個事——玩。那時上學的書包,大都是藍布兜,僅有兩條帶而已。我都是用藍布兜包裹上書,掖在衣服口袋裡,到進校門時纔拿出來背上。這種狀態大約持續到1971年的上半年。
嶽海波《往事系列--咫尺天涯》50cmX80cm 2019年
嶽海波《往事系列--出竅》50cmX70cm 2016年
嶽海波《往事系列--尋夢》60cmX80cm 2016年
現在回想一下,至少有四年多的時間,我們這些半大小子,既沒學校管,還沒大人管,完全沒有約束的生命力大爆發,變着花樣地玩:玩氣槍、練射擊、打鳥;養兔子、養鴿子、養金魚、抓蛐蛐、鬥蟋蟀、打雞血,這都是一陣風一陣風的羣體行爲。還有自己畫電影票,打撲克(爭上游、打百分、拱豬等玩法),下象棋、圍棋、軍棋,跳房、打嘎、砸皇帝、砸毛驢、磕拐、騎馬打仗、練塊(練肌肉)。打球:籃球、排球、乒乓球、足球、游泳、練跑步、蹦杏核、彈琉琉球、搧洋畫、跳皮筋、揉大繩、養蠶、演節目、溜冰、滑旱冰,玩各種自行車技,玩捉迷藏,踢盒子,捉人的,摔泥巴的,用沙包砸人的,手上翻繩。存糖紙、郵票、香菸盒,收藏毛主席像章。擠油油、滾鐵環、抽老牛(也叫抽懶老婆,學名叫抽陀螺)、豎直溜(靠牆拿倒立)、摸瞎唬、拔老根、打螃連。在臉盆裡放水練憋氣,還有跟着大人挖防空洞(凡是有院的地方都在挖),也有爲家掙點零花錢的:砸石子,糊火柴盒,爲地毯廠紡線,到天橋拉套子。也有文雅的:看小人書,讀小說,甚至還有研究哲學的,自制礦石收音機,後來發展成二極管、三極管的無線電收音機,各類木匠活,自制手槍、小板凳,練樂器,拍照片,洗照片……真是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現在想來,每個玩項都有可回憶的故事。
記得劉寶純先生住的百貨公司的小樓,在剛蓋時,旁邊有一堆沙子,大家便從蓋樓的架子上往沙堆上跳。隨着“技術動作”的不斷完善,也就越跳越高,最後能從二樓上跳下來,直到有個孩子摔骨折了,纔算完。那時天冷,雪也大,下了雪,大家便去公交車站:公交車來了,對了,那時叫“公共汽車”,我們蹲在車後面,前面的孩子用手抓着車後面的擋泥板,後面的孩子也蹲下來抱着前面孩子的腰,公共汽車啓動時比較慢,大家被拉着滑行,孩子越積越多,有時一個車後竟跟着二三十個,車開起來,好像拖個大尾巴,蔚爲壯觀。司機也會“搖頭擺尾”地開車,大家便會被甩出去,人重心低,路又滑,車也少,沒什麼不安全,很好玩。有的孩子還嫌不過癮,夏天,找來兩片水缸的碎片,踩在腳下,蹲在公共汽車後把着車後邊的擋泥板,也能滑行很遠。但有一次技術動作沒掌握好,腳下缸片滑出,人摔倒拖行好幾米,穿的背心都磨破了,皮肉之苦是難免的了,但那時還不敢給家長說,說了難免又是皮肉之苦。還有“地下兵工廠”,用泥巴做成彈丸,曬乾了,打彈弓,很好用。再就是把生石灰(那時生石灰特別多,屋子受潮,就會放一些在牀下吸潮氣;牀板的洞裡有臭蟲,那時臭蟲特別多,就用石灰把洞和縫隙抹上)放在瓶子裡,兌上水,有點空隙,把蓋擰緊,生石灰遇上水,就會發熱、膨脹,最後,就爆炸了——這是我們的“土地雷”。其實很危險,好在能擰蓋的瓶子很少,所以,由於原材料缺乏,造成產量較低,也就降低了危險。其實危險無處不在,我們小學同學週六下午去四里山玩,撿回一個手榴彈,拆了,不知咋地把雷管弄炸了,其中一個同學炸到了手腕內側,據說血都直着刺出來了,多虧把手榴彈拆了,不然這三個同學的小命就危險了。我也經歷過危險的事,爲養鴿子爬房頂,一不小心摔了下來,當時啥都不知道了,等睜開眼時,四周圍了一圈人,牆上噴了一片血,有的人要來拉,我大叫:疼!疼!疼!那時感覺大胯疼,好像是腿斷了,到了醫院是兩個胳膊的前臂斷了。最難受的不是疼,而是兩胳膊都打了石膏,躺在牀上不能翻身,好多好多天啊,度日如年。這類的故事很多,說不完。
嶽海波《往事系列--天涯》50cmX80cm 2018年
嶽海波《往事系列--花溪》70cmX90cm 2020年
嶽海波《往事系列--岔路口》60cmX80cm 2017年
我現在都能回憶起這個院的每一戶人家,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四十來戶,每戶平均人口六人,就是二百四十人(不算不知道,竟然會有這麼多)。五個自來水管,三個廁所,最大的廁所最大飽和量是六人。那時的日子是怎麼過的?用現在的思維真是無法想象,所以那時人們之間的聯繫特別密切,不來往都不行,那才真是“拆了牆是一家”的感覺呢。
這個“家園”還有一個特點是出畫家,劉寶純先生和他的兒子、女兒,我和我弟弟嶽海濤,還有中央美院的教授、中國美術館副館長鬍偉先生,當時他在山東省委組織部的知青辦工作,他的單身宿舍也在這個院裡。以後又搬了很多次家,也有“家園”感覺的,但都不那麼強烈了。
嶽海波《往事系列--有亮的夜路》50cmX70cm 2017年
嶽海波《往事系列--聖殿》60cmX90cm 2016年
嶽海波《往事系列--執子之手》60cmX80cm 2017年
嶽海波《往事系列--依稀》50cmX70cm 2016年
古人云“人生只有家園樂”,家園記錄着你的成長,承載着你的青春。回憶我們成長的年代,有這麼多好玩的事可做,能不樂嗎?長大了,工作了,壓力也大了,樂事也就少了。當然,我們那時處在一個特殊的年代,玩得樂了,讀書少了。這個玩,其實也是個課堂,我們學到了如何與人相處,接觸了社會,培養了課外的一些技能,很多都能提高生存能力。
古人還有一句叫“一望家園一淚垂”,是啊,在那個政治生命爲第一生命的年代,回想起來何止“一淚垂”。但那個年代,又是我的青春少年時代,充滿了生命力,對未來既充滿了擔憂,又充滿了期待與幻想。回憶這些往事是爲了讓下一代知道,我們曾經這樣的瘋過、玩過、樂過,曾經有一代人是這樣成長的。這些兒時的遊戲,我女兒大多都沒聽說過,就別說女兒的女兒了。
其實每一個藝術家,都應該是特殊的,個性鮮明的生活記錄者,特殊的少年,特殊的少年經歷和特殊的家園,會使我們用特殊的視角去看待生活,這是每一個藝術家的自留地,這是每一個藝術家創作素材的數據庫。我感謝我的這一段家園,如果沒有這一段家園,我可能只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乏味好人,我的家園讓我的人生變得豐富多彩。這兩年,我拿出很多精力來創作我的《往事系列》,那裡面記錄了我的青春,我的成長,我的家園。
(文/嶽海波,2020年4月,來源:茹昱齋)
藝術家簡介
嶽海波,山東藝術學院教授,研究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美術家協會綜合材料繪畫與美術作品保存修復藝委會委員。山東美協綜合材料繪畫藝委會主任。中國美協十二、十三屆全國美展評委,中國美協紀念辛亥革命百年全國美展評委,中國美協綜合材料繪畫特展評委,中國美協首屆、第二屆綜合材料繪畫雙年展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