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益清:多味花旦的“變身記”
編者按
由中國文聯和中國戲劇家協會共同主辦的中國戲劇獎·梅花表演獎(中國戲劇梅花獎)創立於1983年,以“梅花香自苦寒來”爲寓意,旨在推動舞臺藝術的中心——演員表演藝術的發展,鼓勵中青年演員的迅速成長。40年來,梅花獎已舉辦31屆,共評出京劇、崑曲等65個戲曲劇種和話劇、歌劇、音樂劇、舞劇等門類,涵蓋包括臺灣省在內的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和香港特別行政區的獲獎演員726名,讓人們看到了40年來戲劇舞臺上的人才輩出!
爲深入貫徹黨的二十大精神,推動文藝事業進一步大發展和大繁榮,我刊特爲紀念“梅花獎”創辦40週年開闢專欄,旨在探討40年來我國戲劇表演藝術的成就和經驗。希望在表演藝術家和理論評論家的聯合把脈下,中國戲劇表演藝術繼往開來,爲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爲中國戲劇發展譜寫新的輝煌作出應有的貢獻!
章益清
章益清
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呂派花旦
國家一級演員
第31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獲得者
在我的印象中,章益清一直是恬靜如水,氣質端莊,唱起戲來音色甜美細膩,如初綻的丁香花馨香四溢。正如她的粉絲所賦予的“香遠益清”這個暱稱,聽她的唱,恰如淡淡的香氣直鑽到耳朵裡;看她的戲,卻像品嚐烈酒一般,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2023年5月21日,第31屆中國戲劇梅花獎頒獎晚會,我在酒店用餐時見到那天穿着一身雪白長款襯衫、豎着長尾辮的章益清。低調且毫不張揚,完全看不出這一天是她的“高光時刻”;從容且青春洋溢,輕盈的步伐中,只看到了她作爲一名演員心情中的靈動,和骨子裡的純粹。
章益清是一個耐品讀、有個性、有韌勁兒的人,也是位擁有獨特表演風格和舞臺魅力的演員。似乎自從藝之初起,便註定了章益清“不按套路出牌”的特質。11歲,她本以揚琴專業報考紹興藝校的樂隊,卻因機緣巧合以演員的身份錄取。樂手“變身”演員,迥異的藝術方向,卻爲她的越劇之路帶來了雙重“驚喜”。第一重“驚喜”,在於向來倡導文武並重的紹百(紹興小百花越劇團),練就了章益清過硬的武功基礎,予以自己長遠而篤定的回報。2000年,她以毯子功見長的越劇摺子戲《竇娥冤·斬娥》參加浙江省越劇青年大獎賽總決賽,憑小翻、倒扎虎、倒提等一系列高難度動作獲得當屆“十佳”越劇青年演員。2001年,章益清離開紹百,成爲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的花旦演員。如果說,10年“紹百”的磨練賦予了她戲曲程式充分的外化表達,“浙百”則是她藝術生涯中的又一次“變身”,爲她打開一片追尋人物內心情感的世界。2006年,在舞臺實踐和生活積澱的浸潤下,章益清的“斬娥”在爆發中又有內斂,在剛烈中又顯柔情,最後,紅白兩條長水袖如血流般噴射而出。那年,她奪得了“越女爭鋒”越劇青年演員電視挑戰賽“金獎”。
《竇娥冤·斬娥》飾竇娥
《陸游與唐琬》飾唐琬
第二重“驚喜”,即紮實的音樂素養和敏銳的音樂洞察力,爲她的舞臺生涯帶來無窮無盡的滋養。我曾一度想用“音樂精靈”來概括章益清的音樂稟賦。音樂不僅融入她的每一個細胞,也在她的每一個舞臺人物中。除了揚琴,她還將古琴和古箏學成在身,閒暇時間時常感受音樂帶來的無限靈感。她深諳音樂語言中蘊藏的精妙,隨着不同音樂的性格走入不同人物的世界。在越劇《陸游與唐琬》中的“小紅樓”一折中,唐琬在古琴中寄託對遊哥的依戀,二人在琴聲中互訴衷腸。其實,對章益清來說,古琴的音色與觸感早已深入骨髓。在琴聲與唱腔的相互幫襯下,她得以真切地沉浸於唐琬的內心情境;在越劇《春琴傳》中,章益清飾演的盲女春琴與男僕佐助因三絃琴成爲師生,又用三絃琴相互表達愛意,是貫穿全劇的重要元素。她以真實的指法變換和演奏,駕輕就熟地演繹了這位盲女的畸戀。在章益清的舞臺上,琴聲與角色渾然一體,而角色與飾演者亦身心相通。
《春琴傳》飾春琴
章益清的唱腔音色清麗、細膩、多情,又略帶沙啞,極具辨識度。她尤其善用越劇花旦不同流派的唱腔特點修飾人物,自成一格。茅威濤曾這樣評價:“靜若處子,動若脫兔;音質優美,韻味淳厚。”章益清師承呂(瑞英)派,卻不拘泥於此,她始終遵循“以情帶聲”的演唱原則,以最貼合人物和情境的方式處理唱腔。2009年,電影新版《梁祝》啓動拍攝,章益清臨危受命,與茅威濤搭檔,曾經的小書生完美“變身”祝英臺。祝英臺本是傅派唱腔,而章益清根據自己的聲線和韻腔特點,將很多唱段進行創新性的修飾,形成了頗具特色的“傅(全香)腔呂(瑞英)唱”。於是,一個既有傅派的多情激越,又有呂派的多彩花俏,還有王(文娟)派的甜美婉轉,靈動端莊中展現不同側面女性美的祝英臺留在觀衆心中。
《梁山伯與祝英臺》飾祝英臺
算到現在,章益清的祝英臺已歷經將近15年的打磨期。在第31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的媒體見面會上,她表示希望讓觀衆看到新一代年輕演員用當代的方式呈現“祝英臺”。那晚,廣州友誼劇院,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的原生代和新生代演員共同在新版《梁山伯與祝英臺》的舞臺重逢。章益清的祝英臺、茅威濤的梁山伯、董柯娣的祝員外、洪瑛的師母……共同“託舉”出舞臺上這個跳脫活潑的祝英臺:她時而嬌俏可人,時而狡黠俏皮。男裝時,就如我們生活中一位熟悉的“閨蜜”,懷揣無數青春期的小秘密,憧憬着夢想;女裝時,好像一位知書達理的古典淑女從畫中走出,嫺靜的外表下,蓋不住靈魂裡的滾燙與熾烈,爲愛燃燒。“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表達,在梁祝裡,自由的靈魂,完美的碎裂,一樣能夠映照當下,讓人產生強大的共鳴。我想如今的年輕人,也有着跳出舒適圈的渴望和直面無奈時的奮力一搏。”祝英臺對於章益清而言,已不僅是一個成熟的舞臺角色,也是一個將當下觀衆與傳統文化建立聯結的媒介,更成爲她藝術生涯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章益清在第31屆中國戲劇梅花獎頒獎現場
章益清曾說:“我曾飾演過爲了愛情痛苦一生的唐琬,爲了愛情不顧一切的陳妙常,爲了愛情生死相隨的祝英臺,而春琴卻是完全顛覆的。”2005年,屬於章益清的“春琴”時代到來了。現代越劇《春琴傳》改編自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獲得者谷崎潤一郎的代表作《春琴抄》,是部充滿日本文化病態美的虐戀故事。跨越文化,跨越時空,跨越審美習慣,跨越戲曲程式,這不僅是章益清的一次大“變身”,也是越劇舞臺的一次“變身”工程。她說:“這是我第一部碰到沒有更多傳統程式的表演,然而一個側身、一個低眉都成了舞臺表演的符號,甚至連跪膝和轉身的力量都成了一種語言表達和情感信息的傳遞。”除了文化學習、揣摩人物心理、嚴苛的跪訓,爲了飾演盲女春琴,她還必須體會盲人的生活方式和行爲習慣,用最真實的體驗將其轉化爲戲曲舞臺的呈現方式。在“授藝”一折中,春琴對佐助用極端的施虐來滿足自身的愉悅,同時傳遞自己隱秘而強烈的情愛。爲此,章益清練習屏息凝神,強迫自己一分鐘只眨三次眼,以保證這種近乎於扭曲的情境氛圍不受任何微小因素的干擾,將最爲極致的情感狀態呈現給觀衆。如今,《春琴傳》不僅已成爲“浙百”連續十幾年常演不衰的經典作品,也見證了章益清的又一次華麗“變身”,更印證了春琴在劇中的一句臺詞:“要想在藝術上精益求精,入骨之痛,也要咬牙忍受纔是。”2007年,章益清憑《春琴傳》榮獲第17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新人主角獎”、浙江省第10屆戲劇界“優秀表演獎”、文化部第12屆文華表演獎。
《春琴傳》飾春琴
2021年2月,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的首部“戰爭戲”——新版越劇《紅玉》投入彩排,梁紅玉與韓世忠這對抗金英雄的飾演者正是章益清和老搭檔蔡浙飛。對於章益清來說,這次的“變身”更具挑戰性,她必須擺脫以往熟悉的“仕女圖”形象,既要摸索出一條屬於巾幗英雄的全新“戲路”,又要完美演繹越劇舞臺上罕有的“金山戰鼓”,在高難度的現場擊鼓中實現情感的爆發。她曾說,“每一次春華秋實,都是一次夢想的未來”。儘管每天練鼓把手指打得淤青腫痛,但她仍“過癮”地體驗着“變身”的過程。隨着“紅玉”的鼓點,她看到了自己尚未釋放出的強大,也看到了“浙百”的責任擔當,更領悟到了越劇藝術可以承載的分量。2022年年底,章益清在新編歷史劇《蘇秦》中飾演的周靈兒,再一次拓寬了她的舞臺人物寶庫。在她看來,靈兒是她所飾演衆多女性人物中唯一“爲愛而活”的。她在,是因蘇秦在;她活,是爲蘇秦而活;她死,也是因蘇秦而死。她是蘇秦的安慰,而蘇秦是她全部的寄託。她的價值,就在於用整個生命爲蘇秦提供一個溫暖的港灣。章益清將這種極端付出型的人格付諸於肢體動作和臺詞唱腔,並找到了靈兒的“爆發點”,即爲愛而死,在陪伴了蘇秦生命的最後時光後拔劍自刎。章益清把最溫柔的愛和最熾烈的情賦予了周靈兒,塑造了越劇舞臺上的“這一個”柔弱癡情的俠義烈女。
《蘇秦》飾周靈兒
近年來,章益清同黃金搭檔蔡浙飛多次參加《戲碼頭》等電視欄目錄制,亦時常在新媒體平臺出其不意地搞怪“變身”,分享帶有越劇元素的創意短視頻,與粉絲們分享“不瘋魔、不成活”的生活方式,影響更多年輕人“圈粉”越劇藝術。她又時常“變身”社會公衆人物,在2008年參加四川汶川地震後的“課桌行動”愛心義演,2009年赴臺灣參加“兩岸心手相連88賑災義演”等公益活動。2020年,她入選浙江省舞臺藝術“1111”人才計劃培養對象,併爲抗疫一線醫護人員創作演唱抗疫越歌《一旦今生》,在武漢電視臺與浙江電視臺影視娛樂頻道滾動播出,爲抗擊疫情貢獻作爲戲曲工作者的綿薄之力。
章益清與蔡浙飛與粉絲合影
在伊朗文化交流演出後合影
2023年9月和10月,章益清隨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先後赴伊朗和新疆阿克蘇市進行文化交流。在伊朗,她和團隊首先面對的難題就是入鄉隨俗。根據當地的風俗,除了日常生活,女性即便在演出時也不能將頭髮露出來,這對於戲曲演員來說幾乎是個不可調和的問題。其次就是舞臺條件簡陋,很多基本的技術要求無法實現。然而無論在哪裡,“戲比天大”都是作爲一名演員的基本職業法則。她說,“爲了將這次演出中除了‘十八相送’以外‘葬花吟’‘竇娥冤’這樣需要頭套的摺子戲的頭髮包裹住,我們找來各種絲巾圍巾,把林黛玉竇娥的頭髮全部包裹住了,最後發現在舞臺上的效果也不是那麼不可接受。”
《新龍門客棧》飾邱莫言
2024年,環境式越劇《新龍門客棧》破次元“出圈”後,章益清和夥伴們都收穫了大量粉絲,這也更激發了章益清在新的劇場環境中探索“變身”的更多可能。在《新龍門客棧》中,章益清所飾演的邱莫言戲份和臺詞都不多,不像女主金鑲玉八面玲瓏、滿臺生輝。飾演邱莫言需要在大量的空場中去填充潛臺詞,“無戲找戲”“臨場發揮”,對於演員來說不但是挑戰,也絕不是“美差”。然而,“變身”路上的章益清更願意不走尋常路,甚至願意嘗試冒險。邱莫言這個難演的角色,正是她的菜。自2023年3月《新龍門客棧》在蝴蝶劇場駐場演出以來,章益清仔細捕捉每一天的現場環境、個人情緒、舞臺節奏的細微差別,加之環境式戲劇所獨有的複雜的舞臺設計,包括高度還原的客棧實景和幾乎無處不在的明暗機關,這些都對現場表演帶來干擾甚至是阻礙。而章益清將這些難題巧妙地轉化爲塑造人物的工具,抓住每一次在現場的不同體驗,將身體的真實感受及時融合在人物中,在表演時做出相應的變化。隨着日積月累,邱莫言的潛臺詞和內心情感日漸飽滿,終成就了這部爆火舞臺劇中多情、帥氣、冷峻,又仙氣十足的經典形象。
對於章益清來說,“變身”的歷程還遠未結束,時常是出其不意,又總充滿期待。她是一個可以有多重方式打開的人,就如一塊令人嘗不透的巧克力,有無窮多的味道,不知下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嚐到的會是哪個口味。但不變的是,無論你嚐到的是哪一塊,她總可以給人帶來美的享受和快樂的能量。這位百變花旦的“變身記”不會停下來,我們也不希望停下來。因爲,越劇舞臺因有這樣一位“百變精靈”,總是充滿着驚喜和美妙。在中國戲劇梅花獎的“百花園”中,也許她算不上是最光鮮亮麗的一朵,但一定會散發着恬淡卻持久的馨香,沁人心脾,香遠益清。
(作者系《中國戲劇》雜誌編輯)
責任編輯 羅鬆
設計製作 孫竹
主管 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主辦 中國戲劇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