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創業者在拉美:“百年孤獨”下的互聯網敘事

作者 | 李小天

編輯 | 劉景豐

如果從中國北京出發,直杵地心,穿越到地球同一直徑的另一側,那麼將會來到南美洲阿根廷的東南沿海內側,靠近內格羅河畔。

這是地球上最遙遠的兩個端點,是一個生活在北京的人,所能到達的物理距離的極限。

地理上的路遠迢迢,讓拉美成爲中國人心中的陌生異域。十幾歲起就跟隨父母在阿根廷生活的王業,至今會回憶起自己乘坐20多個小時的聯程航班,從北京飛抵布宜諾斯艾利斯時的精疲力竭。

對中國出海人們來說,東南亞是打個飛的就可以隔天往返的經濟後花園;而拉美,則是一直游到海水變紅後的最後一片藍海。

物理空間上的遙遠,也帶來了社會形態上的差異與鴻溝。足球、桑巴和毒品氾濫,是拉美最爲人所知的三個標籤,而大部分人的認知也僅限於此。不少出海人在初到拉美時,都感受到深深的文化震撼:在墨西哥城的核心街區,能夠看到牆面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像照片——這是失蹤人口的親人張貼的尋人啓事,反映出這個國家的動盪與不安;政府效率的低下令人瞠目結舌——辦一張本地居留卡要花上一年半的時間,並且同事老公的名字還錯登在自己名下,而這些失誤對政府人員來說毫無代價。

墨西哥北部工業城市蒙特雷的城市景觀

但某種程度上,拉美又是和中國最像的新興市場:這裡有着巴西這樣的超大規模單一市場,人均消費能力和人均GDP水平和中國相差無幾;並且相較於東南亞呈現出早熟型去工業化的產業形態,以及中東完全越過現代化大工業社會、直接從傳統部落社會結構躍入數字經濟社會,拉美和中國一樣,完整經歷了工業化和城市化過程。

就在昨天(當地時間11月10日),亞太經合組織(APEC)領導人會議周在秘魯首都利馬拉開帷幕。來自亞太地區21個經濟體的政府首腦和高官、私營企業代表、專家學者和媒體人士等齊聚拉美,共議經濟發展。如今,這片土地上的種種變化,已成爲出海人談資中的新故事。

拉美,從不缺少來自中國的冒險家。

在哥斯達黎加孔子學院做中文老師的Briann,在遊歷拉美多國後發現,拉美絕大多數的小超市,都是中國人開的。在20世紀70、80年代,廣東、福建兩地有諸多村子整體移民過來。

比如巴拿馬聚集了廣東花都人,而哥斯達黎加則有諸多廣東恩平人。基於地緣和親緣關係,幾十家超市可以派出一個代表,去和本地供應商協商,以低於本地大型商超的拿貨價集中採購。中國人的吃苦耐勞和靈活變通,使其逐漸壟斷了拉美的小型商超市場。

上世紀90年代起,經濟全球化開始加速。首先探路拉美的中國企業,是華爲。在上世紀末,華爲就來到這個遙遠的地方,在西方通信企業不願踏足的偏僻農村,架設了與城市相連的通信網絡,開啓了拉美的網絡時代。

網通了,接下來以小米、摩托羅拉、傳音、榮耀爲代表的消費電子品牌,也瞄向了這個擁有超6.5億人口的龐大市場。經過十多年發展,到2024年一季度,拉美手機市佔率前五席中,四席是中國手機品牌。

2024年一季度,拉美手機市佔率前五席中,除三星佔據榜首外,2-5席依次是摩托羅拉、小米、傳音、榮耀。

時間來到2010-2020年,這一時期被稱爲“中國移動互聯網的黃金十年”,中國創業者也將成熟的數字經濟商業模式輸出至拉美。英國諮詢機構Preqin收集的數據顯示,自2017年初以來,中國對拉美的風險資本投資總額已躍升至10億美元,而2015年僅爲約3000萬美元。

“從歷史上看,拉丁美洲一直向硅谷和紐約尋求業務,但中國的創新,可能更適用於拉丁美洲的現實。”風投機構Mountain Nazca 管理合夥人 Felipe Henriquez, 在2019年接受彭博社採訪時表示。

他有一句精煉的總結:“當你去中國時,你會看到五年後拉丁美洲會發生什麼。今天,我們關注中國。我們關注美團、阿里巴巴和騰訊,看看我們未來能做些什麼。”

於是,在拉美數字經濟領域,掀起了Copy from China的熱潮。

2018年年初,來自哥倫比亞的創業者David Vélez,讀到一篇關於中國金融奇蹟的文章。他了解到,中國近 10 億人,正在通過支付寶、微信支付等手機應用軟件來理財。Vélez 對此印象深刻,他和一些團隊成員前往中國,親眼目睹了這個日益去現金化的社會。

Vélez 的中國之行讓他意識到,巴西的金融科技機會,與十多年前支付寶(後更名螞蟻集團)在中國成立時相似。過去,巴西的金融服務是掌控在五大銀行手中的,他們更多是爲富人提供金融服務,而很少對窮人開放。但互聯網,讓富人和窮人開始平權了。

“你可以爲低收入人羣,提供優質的投資產品。接觸廣大人口的關鍵,是通過手機而不是銀行分支機構,並保持產品功能的極簡化。”如今,David Vélez所創立的拉美頭部數字銀行Nubank,在2018年10月獲得騰訊1.8億美元的投資,已然成長爲全球增長最快的金融機構之一——截至2024 年 6 月 30 日,Nubank全球客戶總數達到 1.045 億,同比增長 25%,被視爲撼動巴西銀行官僚機構的希望之光。

除Nubank之外,拉美也涌現出本土版美團Rappi、拉美版B站RisApp、拉美第一個本地短視頻社交平臺Kalo、拉美版叮咚買菜等創業項目。

2020年後,疫情加速了消費和交易的線上化進程。在電商領域,SHEIN、Shopee、速賣通皆捲入拉美;互聯網巨頭TikTok和Kwai也將拉美視爲其電商重鎮,頻頻招兵買馬,升級業務;後起之秀Temu已經實現了對拉美大區主要國家市場的全面覆蓋。

而在金融科技領域,基於拉美傳統金融體系的低效,以及消費者對銀行業務和信貸的高需求,初創企業快速增加。例如,BAI資本在2019年投資的Stori,在2022年成爲墨西哥最新的獨角獸公司;2021年,BAI再度出手,投資拉美合規加密交易平臺TruBit。

如今,新能源和綠色科技,成爲中國在拉美投資的下一波浪潮。美國市場研究機構the dialogue在2024年1月發佈的中拉關係研究報告顯示,中國在拉美越來越多的投資流向了“新基建”行業,包括信息和通信技術、可再生能源和電動汽車以及高端製造業等戰略業務。

根據RockFlow研究院的分析,拉美正在經歷一系列從簡單到複雜的發展階段,其大致順序可能是:

第一,消費零售行業,包括電子商務及衆多相關領域;

第二,經濟“基礎設施”,尤其是金融科技和物流;

第三,中小企業數字化,例如業務流程自動化的 B2B 軟件;

第四,硬科技、生物科技等,它們普遍需要很強的技術實力和較大的研發預算。

這意味着,所有在中國獲得成功的商業模式,都值得在拉美再做一遍。

巴西里約熱內盧城市景觀

2022年,拉美電商創業者Marcus來到巴西。他發現在這裡買一罐聽裝可樂,需要差不多9塊錢人民幣,是國內價格的三倍,“每次在巴西的線下門店買完東西,再去拼多多上對比一下價格,內心都一片死灰”。

Marcus覺得,巴西人很敢消費,但花錢也買不到好的東西,一邊預支工資、寅吃卯糧,一邊又過着貧苦寒酸、毫無品質的生活。

因爲拉美的製造業和輕工業不發達,線下零售業也不完善,而這正是電商的契機。“目前拉美的電商,還處於填SKU的階段。中國電商平臺上動輒有上千萬的SKU,而拉美的電商平臺大概只有幾十萬SKU,當地人能在電商上買到的東西非常有限。只要SKU更充足,大家都會更傾向於電商購物。”Marcus說。

2022年,也是中國背景的電商平臺重倉巴西的一年。根據巴西投資銀行BTG Pactual的一份報告,SHEIN在巴西當年的銷售額(估算)高達80億雷亞爾(接近100億人民幣),同比2021年增長了300%。騰訊投資的東南亞電商平臺Shopee,在2022年相繼關停了波蘭、西班牙、法國等歐洲站點,並撤出阿根廷,關閉在智利、哥倫比亞和墨西哥的大部分業務,但它對巴西的重視程度和投入力度並未減少。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SHEIN還是Shopee,在巴西都採用“本對本”而非跨境空運的方式來運營:

2021年12月,SHEIN創始人許仰天親赴巴西,考察巴西服裝供應鏈,與當地的頂級服裝供應商見面交流,評估在巴西生產服裝產品的可行性。SHEIN預計,到2026年底,巴西約85%的銷售額應來自當地製造商和銷售商;

而2022年4月,Shopee在巴西的營銷和戰略總監 Felipe Piringer 表示,Shopee在巴西已經覆蓋200萬本地賣家,87% 的銷售額來自本土,僅有13%的銷售額來自跨境產品,“Shopee在巴西的業務‘並不是外國網站的葡語翻譯版’”。

跨境電商重倉本土,源於“萬稅之國”巴西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根據巴西最新法令,2024年8月1日起,價值50美元以下的小額跨境包裹,除交納20%的進口稅外,還需疊加各州17%的商品服務流轉稅(ICMS);價值超過50美元的進口包裹,超過50美元的部分仍沿用60%的進口稅和17%的商品服務流轉稅不變,但低於3000美元的包裹可減免20美元稅費。

“巴西把跨境小包的稅收提高到了一個大家都無法接受的程度,現在從中國到巴西幾乎沒有跨境業務了。如果還想做巴西市場,需要中國賣家在當地找到可靠的公司來做自己的法人,找到合適的海外倉,解決物流、支付和回款的問題。而這需要有靠譜的人在巴西幫賣家來搞定一系列事情。”Marcus正是看到了這一商機,投身巴西電商服務行業。

但經過一年多的探索後,Marcus直言:“我後悔了。”

事實上,直到今年,巴西纔有比較像樣的海外倉出現,因爲沒有成熟的倉庫管理系統,Marcus需要每天蹲在倉庫裡對單子來保證貨沒出錯。

而且因爲巴西的外匯管制,資金回款也是一大難題。Marcus分享了一個故事:前不久,他需要接收來自合作伙伴的三萬美金轉賬,他提前去銀行確認是否可以收款,銀行經理給出肯定回答後,Marcus等了三週時間,等到的回覆是:錢已經收到了,但你需要提前開好額度,不然沒辦法把錢提出來。

“我問銀行經理,爲什麼不早跟我說需要開額度的事情?他跟我說,他忘了。”

而申請提現額度,需要首先聲明自己的業務經營額,這意味着要在業務真正發生之前,就按照預想經營額交稅。反覆拉鋸後,Marcus選擇把這筆錢退了回去。當然,退款又花了三個星期。

找到靠譜的本地法人開設本地公司,更是一件風險性極高的事情。“跟巴西人籤合同,他們能照章辦事嗎?太難了。”

“我沒辦法面面俱到地打通每一個環節,未來我會只專注於某一個環節。不然太耗費精力了,生意很難做大。在中國,各種配套產業都非常成熟,但因爲市場競爭太激烈,把一家店鋪運營起來極爲困難;而巴西正好相反,這裡配套產業極不成熟,需要花精力找到對的人,去解決這些麻煩事兒。但從店鋪運營的角度來說,所有的電商平臺都處於紅利期,只要做好市場調研,賺錢也不是難事兒。”Marcus說。

巴西里約熱內盧,因爲很多貧民窟修建在山上,居民日常生活通勤需要乘坐纜車上下

值得欣慰的,是物流和支付環節的日趨完善。

在物流環節,三家中國基因的物流公司——安駿物流、極兔、imile,已然讓拉美物流的時效、服務大爲改善。

在支付環節,巴西央行於2020年底推出的即時支付系統 Pix 正在迅速普及。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底,通過使用Pix,約7150萬巴西人開始接觸金融服務;Pix有望於2025年取代信用卡,成爲巴西電商的第一大支付方式。

“Pix在巴西的滲透,已經像微信支付在國內一樣了。我問過巴西人,爲什麼這麼愛用電子支付。他們說以前出門都要帶現金,時不時遇到搶劫,損失慘重;但現在帶個手機出門就行了,被搶劫頂多損失個手機。所以他們對電子支付的接受速度非常快,大概兩年時間,就完成了中國五到六年的歷程。”Marcus說。

巴西的著名景觀聖保羅大教堂,遊覽攻略是不要在這附近拿出手機,不然很容易被搶。

但說到底,拉美還是距離中國太遠了,地理距離、文化距離、心理距離,都需要極大的決心來克服。而潰敗往往在須臾之間:例如,一個鼓足勇氣來巴西做電腦生意的小夥子,兩個月被搶了四回,崩潰後選擇回國。

今年Marcus已經接待了四五波從國內過來巴西考察電商市場的出海人。但最終,沒有一人選擇入局。

他觀察到,在拉美做電商的,百分之八九十還是原先就生活在這裡的華商。之前做零售和批發業務的他們,如今在電商的風口下,開始轉型去做線上的生意。

但巨頭平臺還在接連入局。11月4日,短視頻應用Kwai正式宣佈,在巴西推出電子商務平臺Kwai Shop,結合短視頻與在線購物,爲巴西電商帶來新變革。據悉,2023年底進入測試階段後,Kwai Shop在2024年實現日購買訂單增長1300%,電子產品、家居用品和化妝品成爲最暢銷品類。巴西70%的小型企業已利用Kwai等社交網絡提升知名度。

“拉美的門檻的確比較高,但現在就看大家願不願意邁過去了。”Marcus說,“只要下定決心邁過去,今後幾年應該能賺不少錢。未來應該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來陪我吧。”

上世紀90 年代年末,彼時,就職於美國知名信用卡發行機構 Capital One的葉大清,見證了美國信用卡市場的創新與發展。持續關注全球金融科技新機遇的他,在有美國經濟後花園之稱的墨西哥,捕捉到了新的風口:人口約爲1.23億的墨西哥信用卡持有量僅爲3000萬張,普及率爲24%;數字銀行Nubank異軍突起;花旗銀行、BBVA、匯豐銀行等銀行在墨西哥當地都非常成功但這些機構大都服務高端用戶……這意味着,在普惠金融領域,一個巨大的藍海市場亟待挖掘。

“墨西哥的工業化、數字化和普惠金融的發展纔剛剛開始,可以說擁有‘天時、地利、人和’。墨西哥作爲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一部分,‘天時’上佔盡地緣政治變化紅利;‘地利’上,墨西哥是美國、美洲連接亞洲、歐洲的通路;墨西哥是一個海洋法系國家,作爲疫情期間唯一一個沒有封城的大國,墨西哥快速聚集了來自美國、中國、亞洲、歐洲的各國人才,形成‘人和’之勢。墨西哥金融滲透率低,借貸需求旺盛,金融行業有很強的盈利能力和大量未開發的市場空間。”葉大清說。

在墨西哥的華人創業者Rose分享道,她每次去當地銀行辦事前,都需要做好長期的心理建設,並且因耗時太久無法提前安排下一個行程:銀行門口永遠大排長隊,工作人員缺乏服務意識,相較於去銀行存款,當地老百姓更願意把錢放在枕頭底下。另一方面,由於高通脹導致的高物價,墨西哥人信貸需求旺盛,在拉美做貿易的王業發現,他的工人經常需要預支工資,“但絕不可能給他超過工作應得的薪酬,因爲多給的話,他第二天可能就不來了。”

發薪日當天,墨西哥銀行門口總是大排長龍

直到今天,墨西哥人在電商購物時,依然會選擇當地最大的連鎖便利店Oxxo作爲支付方式:在支付頁面上點擊 Oxxo後,打印好賬單,隨後在指定時間內到Oxxo門店進行現金支付,完成網上訂單交易,並且每筆交易要收取1%的手續費。

這非常類似於中國小靈通時代的點卡充值,過時且低效。

所以,在2017年下半年,當葉大清在Capital One的老同事諶斌帶着Stori的Business Plan找到他時,葉大清迅速與這個拉美數字銀行的創業計劃一拍即合。彼時,已經創立移動金融智選平臺融 360 並帶領公司上市的葉大清,成爲了諶斌的天使投資人。

“Stori可以說擁有全球金融科技和數字銀行領域最強的團隊,CEO諶斌、COO Sherman、CTO Nick,再加上有互聯網和金融機構的墨西哥當地人Marlene Garayzar。我當時開玩笑說,你們對標Nubank,Stori的創始團隊遠好過Nubank,有什麼理由做得比Nubank差。”葉大清回憶道。

2018年,Stori成立,定位爲未被傳統銀行體系覆蓋的中低收入人羣提供普惠金融服務。2020年,Stori推出首款信用卡產品,是墨西哥唯一一張批准率高達99%的信用卡;2022年,Stori估值12億美元,躋身“獨角獸”俱樂部;2023年,Stori推出了收益領先於市場的存款產品——年利率15%的Stori Cuenta+,引發了墨西哥的儲蓄變革;2024年,Stori和電商巨頭SHEIN聯合發佈了首張聯名信用卡。從開設儲蓄賬戶到信用卡,目前Stori已爲400萬用戶提供快速且便捷的金融產品和服務。

事實上,金融科技,是拉美最成熟的初創企業領域。拉美共有 600 多家由風險投資所支持的金融科技公司,約佔這一地區所有風險投資的40%。在葉大清看來,拉美普惠金融科技的創業浪潮,纔剛剛開始:“無論是借貸、移動支付還是做理財產品,包括金融科技產業上下游的基礎設施,人臉識別技術、風控科技等,都有機會。”

如果說過去幾年,從Nubank到Stori,是拉美B2C金融科技創新的第一波浪潮;那麼目前,拉美進入B2B金融科技的第二波浪潮:移動POS、企業信用卡以及中小企業的應付賬款和應收賬款管理,將是拉美金融科技創業投資的下一個機遇。

墨西哥排名前九的創業獨角獸中,金融科技公司佔據六席

不只是金融科技,如今的墨西哥,正在迎來方興未艾的發展熱潮。作爲北美自由貿易區協定的一部分,去年,墨西哥的人均GDP和與美國的經貿總額首次超過了中國,是全球屈指可數的人口過億和人均年GDP過萬美元的國家。這點,印度和印尼因人均GDP低都沒能同時達到。

2024 年上半年,拉美地區吸引了21.8億美元投資,同比2023年增長40.7%,而墨西哥是其中最火熱的新興市場,初創企業蓬勃發展。

葉大清用投資大師沃倫·巴菲特的“厚雪長坡”理論來形容墨西哥的未來潛能:“人生就像滾雪球,最重要之事是發現厚厚的雪和長長的山坡。”在這裡,“長坡”指的是墨西哥發展的巨大空間和長期增長潛力,而“厚雪”則指的是企業強大的盈利能力和競爭優勢。“墨西哥的城市化、工業化、數字化、移動互聯網化、人工智能化纔剛剛開始,有點兒類似於2012年的中國,涌現出微信、小米、字節這些巨頭企業。墨西哥正處於爆發的起點。”葉大清說。

墨西哥與中國的經濟距離也正在不斷拉近:疫情前,墨西哥僅有7萬中國人,如今,隨着越來越多的出海人來到這裡投資創業,墨西哥的中國人口上升至二三十萬人;今年5月,南方航空開通了深圳直飛墨西哥城的航線,7月,海南航空開通北京直飛墨西哥的航線。

如今,葉大清已經九次前往墨西哥,每次去都有不一樣的體會。前不久的11月7日,他在2024年新加坡金融科技節拉美科技投資論壇 上做了一場演講,講到墨西哥的創新創業浪潮和20年前的中國如此相像:“When you arrive to Mexico, you can really feel the countegious energy of the youth, their dreams, and their drive to succeed.”(當你到達墨西哥時,你可以真正感受到年輕人的巨大能量、他們的夢想以及他們追求成功的動力。)

這是屬於拉美的黃金時代。

2014年,數字遊民yeye初次來到拉美。後來的十年間,她有一半多的時間,陸陸續續生活在拉美各國。在她看來,這片土地像是被時光封存凝固,雖然富饒豐腴,卻始終徘徊不前。

“這裡的變化真的好慢好慢。無論是在2014年、2018年,還是2023年、2024年,我去到拉美的當地超市,那裡播放的流行音樂居然都是一模一樣的。在商業形態上,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電商慢慢發展起來,但基本都是中國公司在推着他們改變。”yeye說。“但這也證明了中國人在拉美做生意是有市場的,因爲空白賽道太多了,並且絕大多數的本地人都沒辦法成爲你的競爭對手。”

例如,在yeye生活的墨西哥小島Cozumel上,打車依然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因爲沒有成熟的網約車系統,當地出租車司機壟斷了定價權,兩公里的道路會收費100比索(35人民幣左右),司機默認不找零錢,按照人頭計算收費。爲了方便出行,yeye買了一輛摩托車。遇到漫天要價的出租車司機,yeye會故意騎着摩托車在他們面前晃,也會主動告訴遊客合理的打車價格。

墨西哥海島Cozumel

yeye迫切期待滴滴能夠來到Cozumel,整頓出租車市場。事實上,在拉美主要市場份額已經接近50%的滴滴,在這片土地上探索的每一步,都在不斷地協同與兼容這裡的緩慢與魔幻。

早在2017年初,滴滴便入股了巴西當地的出租車公司99 Taxi。最初的股權佔比約30%,五個董事席位裡滴滴佔有一席。2018年,滴滴通過現金和發行優先股的方式正式控股了99 Taxi。

但在彼時,較低的線上支付滲透率,成爲橫亙在滴滴和司機、乘客之間的一重壁壘。

爲了解決支付難題,2019年,滴滴選擇與Oxxo合作,依託其在墨西哥市場的18000家門店,乘客可以直接用現金充值滴滴餘額,從而實現了免信用卡的在線支付;2020年,Didi Pay登陸墨西哥市場,扮演着滴滴平臺中所有註冊司機的借記卡和手機銀行的角色。通過Didi Pay,司機們實現了工資日結。

介入本地生活賽道,成爲滴滴在拉美的又一護城河:在巴西,滴滴通過99 Food提供外賣服務;在墨西哥,這項服務被稱爲DiDi Food。滴滴在拉美,正在成長爲一個集合打車、外賣、信貸、支付等多項業務的超級應用,就像美團之於中國大陸,Grab之於東南亞。

但如何與這片土地的節奏適配,依然是步履維艱的難題。

yeye說,正是Cozumel的本地司機爲了自身利益的聯合抵制,讓滴滴無法滲透到這座島嶼;2023年初,墨西哥度假勝地坎昆的出租車司機,甚至封鎖了從機場通往酒店區的主幹道路,並且騷擾和攻擊網約車司機和乘客;墨西哥第二大城市瓜達拉哈拉,一度不給滴滴發放牌照,拖了三個月,最後是依靠本地資源才幫忙落實。

在yeye看來,許多理想的商業模式,在拉美可能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難題。“就拿送快遞來說,墨西哥的快遞員似乎有個邏輯怪圈,永遠不會提前告訴你他哪天會配送、什麼時候送到,永遠是到了門口再打電話給你,三個電話沒有接通後就直接走人。但絕大部分人都是要外出工作的,不可能專門守在家裡等快遞,這裡也沒有驛站、沒有快遞櫃。所以現在,當我的快遞快要寄到的那幾天,我就在家裡守着,手機永遠開大音量,生怕錯過快遞電話,真的要生理性抑鬱了。”

而當地人的解決方式,不是改善配送流程或者開設快遞櫃,而是想辦法和快遞員搞好關係,“有一天我的一個墨西哥朋友得意洋洋地跟我說,你知道嗎?我和快遞員打好關係了,我現在都可以去他家裡拿包裹了。”

在拉美,快遞配送還有另一個難題:密密麻麻、鱗次櫛比的貧民窟。這裡像是一個與外部世界並行不悖的城中之城,內部有自身獨特的運作邏輯與運行規則。

英國曆史學家米沙·格蘭尼曾在他所寫的《里約摺疊》書裡,如是形容里約貧民窟內糟糕的治安狀況:

“在里約,每一條溝壑都自成一國。市內的每個貧民窟,都有強大且清晰的自我認同,而這將影響毒品貿易的社會經濟發展進程,也能從根本上解釋,爲何同聖保羅相比,里約市區暴力事件的數量更多、性質更特殊。”

巴西聖保羅街景

正因爲此,拉美本土孕育出的物流公司,很難真正做到“打通最後一公里”,只能把貨品放到附近的郵局,讓住戶自己去取。這也導致物流妥投率較低,丟件事件頻頻發生。

針對這種狀況,極兔巴西市場負責人告訴霞光社:一方面,極兔在里約的網點佈局都在貧民窟附近,從而保證時效;另一方面,極兔在本地僱傭的派送司機也出自貧民窟,熟悉瞭解貧民窟的內部社會結構與運行規則,“我們要遵循貧民窟內部的規律,就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稅收也是另一痛點。巴西作爲一個聯邦制國家,稅務系統頗爲混亂。對商業快遞來說,不同州、甚至不同城市間的流轉稅都不相同。一方面,稅率的繁雜導致快遞價格多變;另一方面,跨州運輸會面臨稅務檢查,排隊時長可能是4個小時,也可能是14個小時,極大地影響了時效,而如果商家有偷稅漏稅行爲,快遞還需要爲商家墊付費用,對極兔的收入也造成影響。

而在海外紅人營銷公司Bandalabs創始人Thomas看來,拉美的慢,正代表着企業護城河的堅實與穩定。“如果你在當地建立了一定的壁壘,那麼收益的時間也會比較長久。比如在國內,深圳商場裡的店面,過幾個月就會換一批;但我在2018年去了趟墨西哥,那時一家餐飲店門前人頭攢動;現在過去,那家店還在排隊。對這家店來說,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

2020年,Kwai邀請Bandalabs入駐拉美。如今,Bandalabs在中國、東南亞、北美、拉美都搭建起全球線上辦公的體系框架,Thomas直言,目前最穩定的反而是拉美團隊。

“因爲拉美人其實很簡單,給他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不過度去逼迫他,他就可以做得更好。而且他把生活和工作分得很開,不會把過多的情緒帶到工作上。這是一體兩面:一方面,拉美人不可能沒日沒夜地加班;另一方面,他們自己可以把握平衡,不至於像國內員工一樣,因爲高壓極限工作而累到離職。”Thomas說。

至於團隊的本地化管理和溝通,Thomas發現,拉美人不會揣摩你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就直接把該怎麼做安排下去,讓他們把12345都複述一遍,沒問題就去執行,慢慢地一點點來,要讓他們感受到被認可和成長性。不要期待中國速度的高舉高打、突飛猛進,只要他們做得比其他拉美人好,不就可以了嗎?”

1967年,拉美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創作出魔幻現實主義著作《百年孤獨》,用周而復始的時間迷宮,隱喻這片土地的百年悲愴。事實上,在拉美原住民瑪雅人的歷法中,時間被構想成一種圓形框架,通過“輪迴”的時間線條,瑪雅人可以在自己與祖先之間,設計出一個重逢的時間點。如果沒有西方殖民者的入侵,拉丁美洲的時間將永遠屬於過去,與現代的、進步的、發展主義的時間觀背道而馳。

如今,兩種時間觀念的區隔依然存在於這片土地。中國企業渴望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的發展節奏,在拉美註定要受挫:這裡的工人會在pay day後消失,在週末狂歡宿醉後從公園的長椅上醒來,因爲身無分文又重新回來打工;一天八小時的工作時間裡,會穿插兩次Cafecito——喝一杯咖啡的輕鬆時刻或社交活動,一次可能持續一兩個小時。

“但他們只是窮,並不代表他們很痛苦。”yeye說,“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很貧窮的家庭,不管家裡再怎麼簡陋,他們也會在客廳裡放一個吊牀;每週日會有family day,他們會搬桌子出來,在門口一起聚餐吃東西,他們的臉上都是快樂的面相,從來沒有流露出苦相。”‘

里約熱內盧海灘,一羣孩子在玩Altinha。這是一種可以追溯到20世紀中葉的貧民窟遊戲,買不起足球、也沒有開闊場地的孩子們,用自制球在狹窄的街道中玩耍,以提高控球和觸球技能。

即便緩慢,變化也的確在發生。

有些時刻,Marcus也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堅持下去的理由與意義。比如,有次在坐出租車的時候,司機得知他來自中國,熱情地跟他說:“中國人好啊,你們在巴西投資了好多錢,你們賣得東西又好又便宜,在中國人來之前,巴西的物價更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