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字的古典品性
作者:吳小鋒(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講師)
一
人從誕生演化至今,大概經歷了兩三百萬年的歷史。儘管人類早已懂得用火,能夠使用一些粗糙的石器,但臨近至十萬年前,面對自然界中的兇猛野獸,依然沒有優勢。真正讓人躍升至食物鏈頂端,除了弓箭等物質性工具的陸續發明外,最重要的是系統語言的誕生。系統語言極大提高人與人交流的效率,增強彼此的協作能力,以至於爆發出超強的羣體戰鬥力。
語言需要人作爲載體,掌握豐富經驗和智慧的人不僅稀罕,更有壽命的限制。文字的發明突破了這種侷限,使得族羣中最精華的經驗和智慧可以下載、複製、傳輸、關聯、疊加、完善等等。信息自從有了“文字”這個超越人身的強大載體,文明發展的速度就一日千里了。在人類文明史上,文字也由此成爲區分“史前時代”與“有史以來”的“劃時代”發明。
一個民族語言(語)和文字(文)的最初發生與發展,簡單來說,是與物建立對應的關聯繫統。從更深層次上講,語言文字建立在對客觀自然以及萬物的認識與理解之上。不同的民族,因爲對萬物的認識角度、理解層面、表達方式相對不同,會衍生出不同的語言與文字,從而發展出具有民族地域特色的文明類型。
中西文明的深刻差異,首先根植於並表現在各自語言文字系統的不同。如果進一步考察,中西方“文字”在形態、性質、功能和形式方面,一開始就走上了不同的路。
二
西方在遠古時代有自己的“象形”刻畫符號,但始終沒有演化出象形文字系統,最終被拼音文字系統所取代。拼音文字的性質是模擬語言,功能是記錄語言,因此表現爲拼音字母的組合。從這個意義上講,西方文明的“語言”與“文字”是一體的。
中國從遠古開始就有自己的“象形”刻畫符號,各個時段的考古遺蹟也都能看到,從賈湖遺址龜腹甲上的“目”形文,到大汶口陶尊上的刻畫文,再到良渚文化中的符號文,最終在殷商時代形成系統的“象形文字”。
西文文字以“音”爲主,可以籠統地以“拼音文字”指稱之。中文文字以“形”爲主,可以籠統地以“象形文字”指稱之。與拼音文字相比,象形文字主要的性質和功能,至少在最開始的時候,不是爲了記錄語言,而是摹寫自然以及自然中具體的人、事、物。如果說拼音文字模擬的對象是人自身的語言,那麼象形文字模擬的對象是人置身其中的自然。
拼音文字記錄語言,沿着“聽說”的路線發展,根植於人的思維邏輯。象形文字記錄“物”,人、事、物皆是“物”,沿着“觀看”的路線發展,根植於自然的物象。
因爲拼音文字記錄的是語言,天然就重視語言學。語言從根本上講,是人思維邏輯的表達,所以語言和語言學的底面是邏輯和邏輯學,這也是爲什麼“語言”和“邏輯”在西語中最初是同一個詞(λóγο /logos)。語言是人思維的表達,語法則是人思維的邏輯,是思維的“法”,從而是“語言”的“法”。
也就是說,語言與邏輯其實都根植於人的思維,語言是思維的“表”,是思維的合法演繹,邏輯是思維的“裡”,是思維的合理規則。從這個意義上講,拼音文字本質上是對人思維的呈現,從而根植於人的思維,根植於人。西方哲學在很大程度上發軔於此,奠基於此,也決定於此,所以西方哲學始終帶有強烈“語言哲學”的性質。無論是康德在哲學上“哥白尼式的革命”,還是黑格爾認爲世界是“意識”的展開,或者海德格爾將“語言”視爲“存在的家”,在維特根斯坦看來,這些都是語言現象、語法問題,一切哲學問題都是語言問題,因而終究是人自身的“思維”問題。維特根斯坦極其自覺維護着的那條可說與不可說的邊界,也就是語法的邊界、思維的邊界、邏輯的邊界。
由於以拼音文字爲載體和媒介,西方思想與哲學很容易滑入二元論,也就是理念與現實的二分。在拼音文字以人思維邏輯爲根據的前提下,人對世界“現實”的認識、理解與表達,最終都是在表達人自身。因爲整個認識與表述世界的語法和邏輯都根植於人的思維,以至於這些“想法/理念(idea)”似乎先天就鐫刻在人的大腦中,從而演化爲“理念論/觀念論(idealism)”,發展爲“形而上學”。形而上學的本質,是“形而上”爲“形”奠基,人的思維爲世界的存在奠基。
三
最初,象形文字的產生主要不是爲了記錄語言,而是爲了摹寫“物”象,一個字是一個“物”。也就是說,文字中保留了現實中“物”的真實信息。文字要對應物,意味着要提煉出物本身最具代表性的信息,濃縮爲一個符號。換句話說,造字意味着人在實踐過程中精準認識物最根本、最與衆不同的特點,然後以最簡潔的方式,也就是以“文字”符號的方式表達出來。象形文字誕生的過程,背後是古人“格物”的過程,文字是格物的結果。
象形文字是人格物的結果,文字裡面既有作爲主體的人,也有作爲客體的物,更有人在實踐過程中與物所發生的實際生產生活關係。一個字,往往可以展現爲一幅生動的生產生活圖景。如果說拼音文字根源於語言,語言根源於思維,根源於邏輯,那麼,相對而言,象形文字首先並不根植於語言與人的思維。象形文字來自人對物的認識與模擬,因此,象形文字的根既不在人這邊,也不在物那邊,而是在人與物的互動關係裡、實踐關係中。
迄今依然有大量的甲骨文字未能釋讀,更有不少能釋讀或記錄在《說文》中的文字早已廢棄不用,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人們生產生活方式的改變,導致人與物相互作用的關係改變。就像“玉”,如今不再廣泛且深度地參與政治秩序的建構,或政治身份的標識,所以《說文》中“玉”部下大量的字,在今天都喪失了實踐的生活場景,從而幾乎不會再用。在古代,馬與馬車在國家政治、經濟、軍事方面都舉足輕重,但在今天,大量關於“馬”的字與馬車部件名的“字”,很少有人認識,更別提使用,這都是因爲人的生產生活方式發生了重大變革。
象形文字,可以看作人與自然以及萬物相互建構的結果,用古人的話來說就是“格物”,文字是格物之後總結的物象。“物象”不是物,但也不脫離物,反映的是人對物的把握,裡面沉澱的是人對物的認識、理解、應用等系列實踐經驗。
“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經訓》)爲什麼文字創作之際,上天像下雨一樣降下糧食,爲什麼鬼神夜夜哭號?“天雨粟”代表文字創作本身是對萬物物性與天道運轉規律客觀且深刻的認識、把握與應用,當這一系列的實踐經驗以文字的方式總結與記錄下來,農業生產的產量就能往上提升一個大臺階。天雨粟,不是天像下雨一樣降下糧食,而是人因循天的力量,不斷調整與精確農作物最佳的播種時間、土壤環境、田間管理,以“人蔘天地”的方式,保證糧食的豐收。此前,人們生活在對未來生存境況不確定性的恐懼中,這種不確定性尤其以糧食生產豐歉的不確定性爲代表,從而生出對鬼神的崇拜和依賴。當人們逐漸通過文字記錄實踐經驗,從而保證族羣生存的“糧食安全”,以至於有更多的力量加強與提升其他方面的生存安全,滿足更高的生活需求以後,對“鬼神”的崇拜、依賴以及相應的祭祀就大爲減少了。鬼神因爲不再能得到人的祭祀與供奉,“鬼夜哭”。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在今天“反其道而行之”,通過“說文解字”,回到文字生成與使用的歷史場景,重建文字構成的“所以然”,抵達古人在實踐中呈現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這個過程相當於在還原古人的“格物”歷程。反覆進行文字的“拆解-還原”練習,就能逐漸明白古人怎樣認識事物,怎樣看待與思考問題,怎樣構建社會秩序與人生意義,這纔是我們“說文解字”的目的。
格物的思路與精華,濃縮在文字中。文字是民族精神的法,是一個民族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認知體系和價值體系。文字系統的誕生,是從“文”到“字”的過程,代表着人的精神世界不斷擴展,反映的是人的實踐不斷展開的歷史進程。
如果說拼音文字主要根植於人的語言進而根植於人的思維,那麼,象形文字主要根植於實踐,根植于格物。“格物”,可以說是“實踐”的古典表達。正是因爲象形文字根植於實踐,所以伴隨着政治實踐的變化,文字本身的構形與含義也會發生相應變化,比如說“王”字。
“王”字甲文與早期金文的寫法取象於斧鉞之形,以此象“王”者掌握最高的生殺權力。到後來篆文,形象如許慎引用孔子的話說“一貫三爲王”,也就是貫通天地人者爲“王”。《說文》給出的總結性解釋是“天下歸往也”,總結的是商周之變以來周代的政治實踐,尤其是春秋時代以降的政治亂象所激發出對理想“王”者的政治期許。所以無論是作爲斧鉞之形側重強調權力的“王”,還是作爲貫通三才側重強調德行的“王”,都源於各自時代的政治實踐,從而凝聚着時代精神。一旦脫離、忽視、抽空當時的政治實踐和生產生活實踐,對文字的說解就容易變得教條、空洞、專斷,似乎文字就應該是一成不變的。這既不符合文字發生發展的演化邏輯,也不符合社會政治實踐本身的歷史邏輯。
象形文字以物象爲表徵,實際根植於實踐,根植于格物。實踐的變遷,會導致文字內涵的變遷,甚至會推動文字寫法的變遷。所以,象形文字背後隱含着人與自然萬物的互動關係,它不是意識決定存在,邏輯支配實踐、判斷實踐,而是存在決定意識,實踐生成邏輯、改革邏輯。
四
文字是“文”的一部分,“文”是人與自然漫長且殘酷的互動過程中,經綸自然與人世的經驗表達、觀念沉澱、秩序構想。因此我們今天才能通過出土“文物”,鉤稽當時的政治秩序架構,生產生活實際,還原人置身其中的複雜社會圖景。作爲“文”的文字,可謂整個時代物質與精神世界的浮標、民族文明秩序的符號。
當我們說“文”解“字”時,首先需要明白,作爲符號的文字是“民族文明秩序”的符號,只有理解了民族文明秩序建構的過程以及旨歸,才能反過來理解“文字”符號中的文明含義,才能將作爲“浮標”的“文字”關聯到托住浮標的、涌動演進的歷史世界。因此,文字研究,不是把作爲文字的“浮標”拎起來看,而是要通過文字浮標傳遞的信息,觸及歷史的洪流、文明的圖景和人的深邃。
象形文字的一個個生成,是先民格物經驗的漫長積累。某個文字可能誕生於歷史中的某一刻,但那一刻依然且必然是文明傳統中的一刻,是文明傳統這棵大樹上綻放出來的一朵花。只有把文字放在歷史文明的座標中,才能在“說文解字”的時候,不是純粹藉助人自己的聰明去闡釋它,而是藉助文明本身的大樹去綻放它。
(光明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