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臺積心築藝術季〈古典裡的青春〉系列講座】葉儀萱/歸隱的嚮往與實踐——唐捐主講「走過、看透、說穿:千古風流陶淵明」

詩人唐捐。(記者許正宏/攝影)

「也許我們的心中都住着一位隱士。若你向上回溯他的原型,最後似乎都會回到陶淵明身上。他掌管了我們心中對於獨處的嚮往,以及討論世界理想狀態的夢想。」講座開始,主持人蕭詒徽率先爲陶淵明的人格特質下了經典註解。主講者唐捐老師也將撥開超過千年的層層迷霧,與臺下觀衆一同走進陶詩的文學世界。

「陶淵明是詩人中的詩人。」唐捐讚譽道。中國詩史兩千年,雖然陶淵明位處詩詞較上游的位置,但是他的典型性與影響力絕對不容忽視。在陶淵明之前,《詩經》、《楚辭》都偏向共體創作、並消除了作者名分,是由人類集體文化共同醞釀出來的結晶。陶淵明作爲自傳性詩人,將自我生命經驗入詩,令詩詞創作開始往個人化的方向發展,亦爲中國文學開啓新的篇章。清代溫汝能在《陶詩匯評》中提出了品味陶詩的幾個面相,寫道:「何世也?何人也?何詩也?」何世也?代表不同歷史時代之下的客觀感受;何人也?代表創作者的人格魅力;何詩也?便是文學作品本身的品質。在這三大架構下,讀起陶詩更有一番風味。

走過:穿越千年的尋人啓事

〈停雲並序〉爲陶集的卷首之作,陶淵明在小序寫道:「停雲,思親友也。湛新醪,園列初榮。願言不從,嘆息彌襟。」可以知曉此詩爲思念好友而作。有深厚的美酒相伴,惟缺少知己作陪,令人感慨。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閒飲東窗。……豈無他人,念子寔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停雲與時雨,既是描寫低壓空氣的停滯感,同時也是描寫亂世的時局。「春醪獨撫」寫舉杯時的猶豫停頓,而身體的等待,源自於詩人的焦慮與不平。「閒飲東窗」的「閒」字帶有淡淡的無聊。「豈無他人,念子寔多」更是點出陶淵明對於尋求知音的執着。陶淵明在抒發的,是格局更爲宏大的感慨。表面上是思親友,實際上在等千古知己。唐捐笑說,幾千年過去了,也許他等的就是今日的我們、一個能夠讀懂他的人。

詩人往往是在事與願違的情況下提筆。當客觀的事實與主觀的期待產生落差,只能仰賴詩作去彌補缺憾,因此文字描述的情境,往往是沒有發生,或是作者希望它發生的。唐捐說,詩是一種願望性的語言,與祈禱類似。這種語言不是描述性,而是實踐性的。像是結婚典禮上交換誓詞的那句「我願意」,實際上是用話語在執行動作,帶有行動性。陶淵明往往在創作中反覆進行自我確認與安慰,而這也是陶詩的趣味所在。

看透:書齋作爲心中的那一畝田

書齋與田園,都是陶淵明自我安頓之處,他對上古的迷戀,使他將古今往來的文人也一併安放其中,跨越時空與其對話,形成另類的空間感。陶淵明的《讀山海經》組詩共有十三首,描寫了一定程度的日常生活。首篇〈讀山海經.其一〉寫道:「衆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綜觀詩史,因爲文言文中的「我」、「餘、「吾」作爲主詞,經常會被省略,因此鮮少有作家會把「我」字入詩。而陶淵明則相反,有數首詩都刻意讓「我」出現,大大凸顯自我個性與生活風格。此詩呈現出夏日草木繁盛、農作蓬勃的景象。詩中的「衆鳥欣有託」,描寫鳥兒託於枝的安全感,而陶淵明則託於書房,尋覓心靈中的平靜。「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則疊合古人的生活情懷,寫出陶淵明對於讀書的至高追求與快樂。

陶淵明也在〈移居.其一〉中,寫出了田園生活的期待與覺悟:「昔欲居南村,非爲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農務各自歸,閒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此理將不勝?無爲忽去茲。/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在陶詩中,「素」也是經常出現的字,代表心性單純、不受污染之人。唐捐引用漢學家葉嘉瑩對陶淵明的觀察,認爲「素」可以說明陶詩的知覺品質,像是日光七彩,融爲一白。而此處的「素心人」亦有多重意涵,象徵鄰居彼此的情感、思想交流。「此理將不勝?無爲忽去茲。/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兩句,再三強調的代名詞,實是陶淵明試圖銘刻田園生活的目的與感受,既有沉醉的享受,也正視現實的壓力。

臺積心築藝術季講座,詩人唐捐(前排左)主講、蕭詒徽主持。(記者許正宏/攝影)

說穿:酒中有深意

唐捐說,陶淵明也不是一開始就如此超然。在被世界深深教育過後,他也曾經頹喪,也因此他把「素心人」當作理想的生活典範。正是因爲入過塵世、理解了現實的種種不堪,纔要堅定地保持初心。在《飲酒》系列的二十篇詩作中,陶淵明以戲謔的、自嘲的方式調度過往的生活經驗,將其轉化成一種執拗的孤寂。在形式上,陶詩相較後世的詩作更爲自由,字句恣意伸展,留下更加自然生動的創作。而酒也成爲精神自由與堅定田園生活的象徵。

〈飲酒.其二〉:「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飢寒況當年。/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陶淵明在此詩中對典故提出強烈的質疑,以伯夷叔齊的故事,對善惡報應發出殘酷、強烈的牢騷。不過最後,他也在詩中自我解答、並不斷用語言來鼓勵自己、讓自己信服——人生不是在求現世上的回報。自古以來,有德之人追求的是樹立一種典範、鞏固一種價值,雖善德無法在有生之年得到善報,但是其名依然能夠百世流芳。

〈飲酒.其三〉:「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此詩更顯陶淵明的達觀與任性。諷刺了世人的逐名逐利與汲汲營營。短短一生,有酒竟不肯飲下,即使給你百年壽命,苦其身而求身後虛名,也不過只是一個健康的蠢蛋。

講座尾聲,唐捐以〈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歸納陶淵明的人生理念:「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但願常如此,躬耕非所嘆。」唐捐談到,陶淵明的詩詞,是橫向的移轉。先滿足物質的基本需求,再去追尋更遠大的道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追求世俗的事物也並沒有錯,若能如孔子所言「汝安則爲之」,便放心去實踐。如今,我們已經進入太平盛世,不像陶淵明的時代那樣顛沛流離,唐捐懇切地提出從陶詩中得到的生活指引:試着去思考看看陶淵明說的「閒業」與「常業」,在相較退縮的、心理層面上的「閒業」中獲得自我滿足,並適時平衡工作性的、公共性的「常業」。一切一切,只需求得自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