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農村寶媽,涌向縣城買房
文章轉載自新週刊(ID:new-weekly),作者 Felicia
20世紀90年代,項飆在珠三角調研時,關注到他後來稱之爲“懸浮”的狀況。
懸浮狀態的年輕人,基本上沒下過地,在經濟生活上、人際關係上,都不可能回農村。但因爲各種原因,他們在城裡待不下來,以極高的頻率更換工作,來回遷徙。
30多年過去了。武漢大學鄉村研究所研究員、社會學博士張一晗這幾年正在關注中西部縣城的“縣飄”羣體。從她的田野調查經歷來看,她認爲如今更貼合“縣飄”這個詞語的年輕人,是中西部的“農二代”。在他們之中,許多人想在縣城安居,但生活充滿着不確定性。
他們並不想當“無腳鳥”,但也不想回鄉養老。他們算盡六個荷包,就是爲了在縣城找到屬於自己和孩子的位置。
以下是張一晗的述說。
飄着,是對生活的進擊
我去旅遊時,接觸過大理、香格里拉的“縣飄”羣體,那裡的民宿、咖啡店的老闆,很多都是外地人。最近電視劇熱播,阿勒泰也會吸引這樣的“縣飄”。這一人羣想尋求生活狀態的轉變、實現精神自由。他們本是中產,或是覺得精神被禁錮的白領。
這些地方本就是現象級縣城,而現象級縣城是少有的。選擇這種生活方式的人也是少數人,他們本質上還是屬於精英或類精英羣體。
而我所關注的“縣飄”是90後的進城農民家庭。從2019年開始,我一直在做田野調研,曾在福建、安徽、湖北、河南等十幾個省的鄉縣累計調研了500多天。
中西部“農二代”的資產基礎比較薄弱,學歷水平也沒那麼高。結合訪談情況以及數據來看,他們的平均學歷在高中以下,很少對旅居故事產生精神共鳴。那些網紅目的地也與他們沒有關係,跟他們有深刻關係的是家鄉周邊的縣城。
△ “進城寶媽”開的小店,地處典型的縣城街頭,雜亂又熱鬧。(圖 / 由受訪者提供)
在長三角、珠三角發達地區,許多“縣飄”曾想在大城市定居,後來因爲無法實現,就前往下游縣級市謀生。在人口遷移的過程裡,這些縣級市的交通、產能都有提高。他們遵循就業安居的生活邏輯,我認爲很難稱得上“飄着”。發達地區對縣域城鎮化政策的適應程度是很強的。
中西部縣城才代表着中國大部分縣城的情況。這10年來,縣城城鎮化高速發展。就我在縣城的生活經驗來說,變化非常具體。縣城裡有了博物館、植物園,甚至有了和一線城市一樣的連鎖奶茶店。
但這些年的調研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些悖論。我在中西部的農村做入戶調研,不少農民說兒女在縣城買房、安家,農村明顯空心化;但去縣城裡看,它們也面臨着勞動人口流失、產業轉型不順的困境,有一些地方甚至有空城現象。
河南江縣(化名,河南南部某縣城)是我的家鄉。它與許多中西部縣城一樣,處在農業型地區,工商業比較薄弱,經濟發展水平一般。我進入江縣農民工聚居的社區、街道,調研、採訪了60多戶農民工家庭。我發現,教育是特別重要的變量。
《縣鄉的孩子們》一書裡也提到,縣城教育重構了農民家庭的生活。優秀的教育資源集中在縣裡,鄉鎮年輕人進城的速度就會加快,給縣城提供土地財政、經濟收入,而農民家庭也擁有了進入縣城生活的精神動力。這10年是縣城的快速擴展期。
△ 《縣鄉的孩子們》
楊華 雷望紅 等著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23-09
80後新生代農民工登上歷史舞臺時,學界對這一羣體特別關注,認爲他們與老一代農民工完全不一樣。但從我的調研情況來看,80後農民工的主要生活場域還是鄉土社會,他們又是多子家庭結構,仍然揹負着鄉土社會的規制。成家之後,他們重新撿起老一代的克己勤儉的家庭主義。而90後農民工的成長經歷、生命歷程完全不一樣。
90後農村孩子在真正的雙留守家庭(父母皆外出務工的家庭)長大,對留守經歷有很深的體會。尤其是中西部的農村女孩,對重男輕女的思想很敏感。以匱乏補償的理論來說,他們的物質條件已經相對充裕,匱乏的是家長的陪伴。
我的訪談對象們對“完整家庭”是非常向往的,也很重視精細化教育。許多80後陪讀媽媽只是階段性陪讀,在關鍵時期(高考前)提供支持。但90後“進城寶媽”,會將小孩的教育計劃嵌入現代生活裡做一體化考慮。
90後“農二代”沒有那麼強的鄉土屬性了。訪談時,如果問80後的人生最終規劃,他們會說,等兒子娶了媳婦,想回到鄉鎮、農村生活,可見他們的價值歸屬還在鄉村。但90後想在縣城落腳,縣城是家庭新的起點,他們的兒女會成爲“縣城二代”。
爲了陪伴和教育子女、支付縣城生活成本,中西部縣城“一家三制”的狀況特別常見。普遍情況是父親在大城市務工,母親在縣城以陪讀爲主要任務,老人在鄉村務農幫補家用。
靠“兒媳婦”推動的縣城房地產
進城農民家庭生活的變革是由年輕女性,也就是靠“兒媳婦”推動的。農村女性受現代化影響的程度比男性更深,出於種種考慮,她們不願意在鄉村生活,藉着結婚的契機提出在縣城買房。
我調研的家庭裡,90後農村女性的經歷比較類似,大多隻有初中學歷,打兩三年工,家裡就催她們回家相親,大部分都早婚。
小燕的經歷就是如此。她在大城市打工時,廠裡有一位姐妹的親戚是保姆。在交往過程中,她訝異於東部發達地區的家庭對教育的重視,心裡由此深深埋下一顆教育的種子。對她來說,在外務工不是必要的,最重要的是培養孩子。
△ 2023年2月22日,重慶。一對母子正在重慶美術館觀看連環畫展。(圖/何蓬磊 中新社 )
90後“農二代”的物質條件也相對有了改善。訪談對象裡,許多80後女工相當節儉,中西部地區多子家庭的農村女性甚至按月把錢寄回家。而90後女工則把在大城市打工視爲一種體驗,她們會用賺到的工錢去溜冰。
接觸了城市的生活方式,90後農村女性的心理狀態與上一輩完全不一樣。像小燕這樣的“進城寶媽”,大多想要紮根縣城。
我認爲江縣的購房潮大概是從2015年開始。2013年,小燕結婚時明確地跟男方家表示,“我不會在農村生活,你們必須要在縣裡買房”。於是,男方家爲了娶兒媳婦,在縣城全款買了一套兩層的小獨棟。
小燕認爲真正在縣城紮根,要靠自己賺錢創業。她先是兼職推廣刷單,賺了一點小錢,再用這些錢在縣城裡盤了一家小小的服裝店。“進城寶媽”的職業選擇是很有限的。想創業的寶媽大多會開服裝店、美容店或美甲店,一來成本相對低,對學歷和技術的要求也不高,二來工作時間靈活,她們要以照顧小孩爲主。
△ 靈活就業的服裝廠,但是人早已招滿。(圖/由受訪者供圖)
如此一來,縣城的美甲店、服裝店的數量就超過了一般體量。哪怕美甲套餐只需9.9元,非節假日也很少有顧客上門。江縣有一條出名的商業街叫二小道,老攤主說這裡50%的門店僅開張1年,鋪面在關張、轉租的過程裡來回。
進城農民家庭也想一家三口留在縣城生活,但爲了支付縣城生活與教育的費用,丈夫獨自去大城市打工的情況很常見。縣城留給年輕男性的機會也少。訪談裡一位年輕男性說,整個縣城超過5000塊錢月薪的工作,一隻手都數得出來——送快遞、送外賣、做裝修工、跑業務、進牧原(當地農產品上市公司)。妻子曾經抱怨丈夫吃不得苦,纔沒法在縣城賺到錢,可丈夫在屠宰場工作了兩個星期,兩隻手上就長滿了水皰。
而女性勞動力是被精細化教育捆綁的。爲了照顧孩子,她們的工作時間變得很零散,這導致女性很難找到合適工作。80後女性農民工對中國工業發展很重要。改革開放時期,長三角、珠三角經濟靠女性撐起半邊天。如果寶媽長期不就業,待在家裡圍着小孩轉,也會面臨全職媽媽的精神困境。有一位訪談對象說,她接觸外人時都會害怕。縣城的工作機會不多,無法勝任工作的經歷會使她們的社會生活繼續收縮。長此以往,她們的工作意願、能力都會下降,難以流入人力市場。
△ 美甲超低的價格。(圖/由受訪者供圖)
80後“農二代”對家庭收支有精準的計算。1984年出生的一位女性受訪者說,她兒子正在上初中,而她最擔心兒子成績不上不下。如果成績特別好,她就準備陪讀,好好培養他,以後房子、車子就靠孩子自己掙;如果成績特別差,她就不打算在教育上花太多錢,她得出去打工。在縣城“陪讀工廠”做工的,大多是當地高三尖子班學生的80後農村媽媽。高考這一年的陪伴投入是有效的,高考結束,她們會返回大城市勞動。
但90後的“陪讀媽媽”已經變成了“進城寶媽”。對她們來說,孩子的每個成長階段都很重要。她們有更加精細化、中產化的教育觀念,她們的最終目的是在縣城紮根。
紮根在縣城的難題
近年來,農民的家庭節律改變了。如果說上一代農民家庭過的是以儲蓄爲主的生活,他們的生活主軸、價值歸屬在鄉村,那麼新一代農民則把家庭主軸轉移到了縣城。
而縣城是消費的場域。在農村不用花錢的事物,在縣城要花錢,基本生活開支上漲了。而且經過現代生活的改造,消費變成縣城家庭的日常,外出聚餐、孩子娛樂的花費是省不下來的。
農民家庭進入縣城,需要付出比縣城人更高的生活成本。江縣有一所啓蒙教育式私立幼兒園,各項設施皆採用高標準,一學期收費6000元,我原以爲裡頭全是“縣二代”的孩子。但相關負責人告訴我,大部分孩子來自進城農民家庭,這讓我很意外。
△ (圖/《流動的中國》)
這些父母說,在公立學校裡,周邊都是老師、公務員的孩子,小孩只有得到關注才能被激勵,自信心才能增長。他們會在社羣討論,村裡的小孩在縣城公立小學上學,上三年級了,老師連名字都記不住。他們認爲私立學校的老師更負責,他們花了那麼多錢,老師相當於服務者,家長可以提要求;但如果小孩上了公立學校,只能討好老師。
進城農民家庭在村裡交醫保,在縣城看病,只有大病、住院纔可報銷,但日常生活場所已經轉移到縣城,小孩生病頻繁、週期長,需要額外在醫療上花錢。
縣城是人情社會,他們認爲需要花錢打通關節,否則會支付更多成本。
“一家三制”的脆弱性,體現在縣城收支倒掛上。在他們的生活邏輯裡,許多花銷是不能避免的,但收入沒有實質性提升。以儲蓄爲主的生活,可應對關鍵節點的大額開支,但這些揹着縣城房貸的家庭,以臨時就業爲主,收入極不穩定,房貸卻是固定的。如果家裡突發意外,家人面臨大病或失業,壓力就很大。我調研江縣某個爛尾樓項目時,有一對中老年夫妻爲了減輕兒子的壓力去海南打工。在疫情時期,這個樓盤同時有8對夫妻鬧離婚。
△ (圖/Unsplash)
這兩年,資本很關注縣城經濟,中西部縣城的消費力曾經確實被低估了。農民家庭的世代更迭、整體消費觀念變化,一度讓縣城爆發了很強的消費力現象。
但話題火熱到這種程度,我認爲它是被高估了。中西部縣城處於在地城鎮化的過程,沒有太多人口流入,大多是存量市場,大型的餐飲品牌資本下沉之後,小地方的小品牌很快就倒閉了。潮汐經濟在中西部縣城是普遍現象,過年過節生意火爆,電影院一張票賣60塊錢還場場爆滿,但平時一位客人都沒有。
中西部地區的縣域城鎮化有明顯的過渡性質,在產業基礎沒改變的前提下,現狀很難改變。因此,也許低成本公共服務纔是中西部縣城的主要任務。否則,在生產、生活分離的情況下,這一類縣飄可能會陷入“有落腳無立足”的生活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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