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是短視頻在2024的最大主題

這篇稿子和非洲象無關，頭圖只是我們在玩抽象。

「抽象」，成爲今年在短視頻平臺被用戶提及最多的一個詞。

無論是過去兩月先後憑藉直播走紅的「聽泉賞寶」「潘宏愛玩狗」，還是更早時候用抽象打破苦瓜大隊形象的小英，2024年漲粉迅速的短視頻網紅幾乎都以抽象爲標籤，這其中還伴隨着以陶喆爲代表的一系列明星因早年抽象視頻翻紅；另一方面，無論是熱梗製造能力，還是年輕人蔘與程度，抽象正在成爲當下最流行的青年文化，在各大社區和短視頻平臺，玩抽象成爲一種新流行。在抖音，「抽象」話題吸引了268萬人參與，話題播放量達到633億次。

抽象到底是什麼？

作爲一個哲學概念，「抽象」指從衆多事物中提煉不具體但本質的共性，在日常溝通中，它往往還伴隨着無法感知，難以理解。短視頻和社交網絡放大了其中的難以理解，它被用以指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事和行爲，不懂邏輯也變成了無需邏輯。

和所有青年文化相似，抽象文化對邏輯和因果敘事的弱化，對無序的追求，和解構一切的態度是當下社會氣氛和大衆精神狀態在短視頻消費中的具象體現。

另一方面，也因爲內容的無序和高度娛樂化，無論是從零開始的素人新頂流，還是被考古翻紅的老藝人，來自UGC的抽象網紅和抽象梗都有着極強的隨機性和不可控性，也伴隨着對權威的俯視，和內容商業勢能的難以轉化，與此形成對比的是以董宇輝爲代表的大kol的式微。

這背後，短視頻流量逼近頂點，垂類難度升級，抽象網紅盛行的另一面，可循的漲粉方法越來越有限；而一直作爲整個內容行業的議程設置者之一，長視頻的式微是考古興起的直接原因，也是短視頻無序化根源之一。

抽象是我們觀察2024短視頻內容整體趨勢的核心題眼，也是理解2024全內容行業的關鍵詞之一。

抽象文化霸屏2024

10年前，「抽象」從鬥魚遊戲主播李贛的直播間成爲網絡流行語，如今直播再度成爲抽象文化的培養皿，今年漲粉最快、討論度最高的主播「聽泉賞寶」和「潘宏愛玩狗」，都圍繞着這一主題。

「聽泉賞寶」是文物鑑別博主，他的直播形式是跟網友直播連麥鑑別文物，今年一年他漲粉近3000萬，其中漲粉最快的一個月破千萬。

由於直播間話題詞的限制，他常在直播間用「黑話」代指，比如「去沉澱吧」，意思是假貨；「哪裡弄來的」是說基本可以確定是有價值的；「寶貝接下來準備怎麼處理」表示自己有收的意願。

連麥的網友們也逐漸從找家裡的老物件鑑定，到開始拿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玩梗，比如奧特曼佛祖，山水畫風格的《貓和老鼠》，甚至有人拿抽象風的聽泉賞寶人像畫，聽泉賞寶也會配合玩梗調侃，還有網友開始用他的直播畫面自制整活視頻。

跟抽象文化的起源相似，直播的實時性給了網友強參與和強互動感，網友們不再是旁邊者，而是同樣作爲內容的締造者。直播的切片還給網友們提供了二創的空間，比如有網友把連麥的視頻替換成爲自己家的寵物，這種抽象是主播跟網友們共同構建的。

「潘宏愛玩狗」的直播間也是如此，他以整治惡犬聞名。潘宏線下的狗狗訓練基地收容了許多有嚴重行爲問題的狗，有的過度護食，有的愛咬人甚至咬破主人天靈蓋，他會以比較嚴厲的方式整治惡犬，「火龍果」「窩心腳」都是他形容治狗的方式，由於方式粗暴但有效，被網友開玩笑說是「狗界緬北」。

開始直播後，網友們常常連麥問他關於自家狗的行爲問題，他會迅速找到原因並給解決辦法，有時甚至主人還沒描述完情況，他就能猜出個大概，「爲什麼狗老是睡覺？」「因爲它困。」「爲什麼我家狗喘得很厲害？」「快拿個碗，一定要接涼水，它剛跑熱了。」這些行爲問題背後極其簡單的原因，讓直播間更添荒誕感。

抽象素人在短視頻風靡的另一面，小楊哥、董宇輝等頭部主播陸續引發輿論風波，這其中有解約等客觀原因，也有短視頻平臺流量現狀和內容風向的影響。主要平臺流量見頂，今年以來，除短劇外，短視頻未出現真正意義上的垂類性機會，新網紅的出現變得更加追求個體獨特性，也更加隨機。

上文中的兩人能夠成爲新晉頂流，究其原因，一方面兩人在直播賽道中都是比較特別的存在，鑑寶本是一個極具稀缺性的行業，潘宏的嚴厲訓狗方式在一衆以心理輔導爲主的寵物治療賽道也別具一格，直播內容能夠給用戶帶來新鮮感，也是平臺方所需要的內容。另一方面，他們本身就是愛玩梗的人，在直播互動裡，對於網友們拋出的抽象問題，他們會主動接梗調侃。

之前潘宏和聽泉賞寶的抖音介紹裡，分別寫的是「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很顯然他們並非這兩所學校畢業的，在聽泉賞寶被質疑學歷後，他又把學校改成了女子中學，正符合抽象的特點——用戲謔解構嚴肅。

現在潘宏和聽泉賞寶的直播間中，連麥玩梗的人佔比越來越高，遞增的抽象氛圍吸引越來越多人加入這場狂歡，主播和用戶共同完成這一「行爲藝術」。

相較於主動成爲抽象一環的潘宏和聽泉賞寶，小英是被動加入抽象大軍的。2022年底，帶着兩個女兒在雲南農村生活的楊早英，開始在抖音記錄自己的生活，並起名「小英一家」。

在小英的視頻中，她用天氣預報音樂當視頻bgm，用雲南方言「麼噶，姐妹們」當作固定開場詞，穿着不符合大衆審美的衣服拍變裝視頻。

艱苦生活中的荒誕日常讓網友對她充滿了好奇，她曾用洗衣粉醃臘肉、把米酒當正餐，幹活累了在田裡躺到就睡。在大衆認知裡，這種物質並不充裕的家庭，本該生活得精打細算，但小英身上的「迷糊」卻消解了苦難感。曾有網友說，希望小英不要塌房，小英回覆，「你不要這樣子說，我的房子好好的，怎麼會塌呢？」

小英似乎存在一個獨立的精神世界，她那些「無厘頭」的行爲和語言給網友們提供了戲謔和玩梗的空間。同時對於外界的評價，小英呈現出的態度是並不在乎，即便有人糾正了她生活常識的問題，她也沒有要改變的意思，也是因此，小英被評價爲「先天抽象聖體」。

小英身上「非常規」的特質，我們在另一抽象代表，說唱歌手諾米身上也能看到。

4月，說唱歌手諾米寫的歌「謝帝謝帝，我要diss你」在短視頻平臺風靡，跟說唱歌手相反的樸素外形以及聽起來並不專業的說唱技巧，讓諾米成爲網友們玩抽象梗的新目標，MV中成都一小區內的健身器材被戲稱「成都迪士尼」並吸引了無數網友打卡。

這些短視頻頂流身上一個共性是，他們都是「非標品」，每個人都有特別且鮮明的人設。

短視頻「考古」盛行

和上文提到的網紅們不同，黃磊的豆角梗並非其個人和節目原意，而是以考古爲形式被再解讀。

起因是有網友翻出黃磊早期在綜藝《嚮往的生活》中，堅持自己已經炒熟了豆角導致宋丹丹和他一起食物中毒，繼而引發了大家對於他廚藝的質疑，並扒出更多他做飯的視頻。跟他一起錄製綜藝並多次誇讚黃磊廚藝的何炅，也被網友們開玩笑說是「異食癖」。

之後，大家開始對這些內容進行「二次創作」，自己設定劇本重新解讀。比如截取何炅「面露邪惡」的表情，調侃何炅對黃磊的捧殺是「邪惡梔子花計劃」；宋丹丹再次錄《嚮往的生活》時，黃磊又做了土豆燉豆角，網友卻截出土豆是發芽的，並給黃磊送上「絕命毒師」的稱號。

關注到這一內容傾向的營銷號們主動加入這一潮流中，成爲短視頻抽象文化的助推劑，不少過去的電視劇臺詞和劇情被重新翻出來調侃。《花非花霧非霧》中的臺詞「驕傲的葉凡」「因爲我太驕傲了，像一隻枯葉蝶」成爲讓人頭皮發麻的新梗；人們開始調侃《公主小妹》爲浪漫在雨裡吃飯、《情深深雨濛濛》中如萍用接吻代替手術麻醉劑這些不貼合實際的浪漫化劇情。用戶們自嘲，「怪不得我愛玩抽象呢，我就是小時候愛看這些把腦子看壞的。」類似的，還有大小S老歌MV因爲抽象直白的歌詞引發模仿潮。

抽象文化上桌，其背後不可忽視的背景是，今年長視頻內容整體在萎縮。

相較於去年的電影市場的火熱，今年春節檔後的幾大熱門檔期都表現不佳，只有《抓娃娃》一部爆款電影。去年暑期檔的《孤注一擲》《消失的她》《封神第一部》等電影帶來了大量的內容供給，抖音上關於這幾部電影主話題播放量分別爲250億次、145億次和241億次，而今年最火的《抓娃娃》僅有128億次。

劇集方面，臨近年末還未出現引發全網討論的爆劇。過去兩年，劇集市場相對繁榮，2022年和2023年開年，分別有《人世間》和《狂飆》這樣收視率均破3的現實主義題材。古偶類型，2022年的《蒼蘭訣》和2023年的《長相思》第一季帶火了王鶴棣、檀健次、鄧爲等一批演員。

這些內容也帶動了UGC用戶的活躍度，在抖音平臺，《狂飆》登上246個熱榜，全站投稿194萬條視頻，《蒼蘭訣》百萬點贊視頻31條。

今年頭部劇集的供給量有明顯的下滑，雲合數據數據顯示，截至目前，今年全網劇集有效播放量超過20億的僅有《墨雨雲間》《慶餘年第二季》《玫瑰的故事》三部，而2023年有七部。《慶餘年第二季》37支百萬點讚的視頻中，其中30支都來自官抖，外圍的UGC賬號點贊過百萬的僅有7條，用戶的參與度也有所降低。

綜藝市場除了綜N代外，抖音話題熱度最高的是今年的三檔喜劇綜藝《喜人奇妙夜》《喜劇之王單口季》《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但主話題播放量加起來不到200億，對於長視頻內容的影響杯水車薪。

作爲此前重要內容供給的長視頻內容蕭條，上游供給不足，而「考古」其實一直是短視頻內容的一大類型。此前的網友們樂此不疲地解讀《甄嬛傳》《知否》，以及今年重新被羣嘲的《如懿傳》，這種用當下的視角重新去解讀過去的內容，都是在考古。

不同的是，抽象成爲了新的短視頻考古視角，這種視角的特點是以「我」爲主體，更強調自我輸出，弱化客觀性。比如上述的解讀何炅對黃磊的誇讚是「邪惡梔子花計劃」，以及把黃磊試圖自證廚藝的行爲，解讀爲「追着宋丹丹殺」，相較於嚴肅的價值輸出，抽象視角更多的是調侃和取樂。

時代情緒的出口

抽象的調侃並非是惡意中傷，而是在用戲謔來解構嚴肅。人大新聞學教授劉海龍曾在B站發表視頻談抽象文化的興起，核心是通過預期違背來引發關注。

潘宏直播間裡看似嚴重的行爲問題，動因可能只是簡單的沒吃飽、沒睡夠；小英之所以被稱爲「先天抽象聖體」，在於她的行爲邏輯非常規。

在劉海龍的視頻評論中，有人留言「我特別喜歡一句話：年輕人的聊天不是段子就是圖片然後剩下一堆人在復讀中間還時不時穿插幾個自言自語的，給人感覺像是進了精神病院。」

這種自嘲是當代青年自我表達的一種形式。抽象就像一個情緒的轉化器，輸入負面情緒，用娛樂化的形式輸出。

這種負面情緒並非瞬時情緒，也不僅僅發生在個體上。

抽象文化興起初期，作爲一種亞文化，李贛直播間那些「嘴臭」的遊戲羣體，參與者大都是社會的失語者。經濟下行、就業難等現實問題使得整個社會充斥負面情緒，這種壓抑需要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

年輕人常掛在嘴邊的「反內卷」「淡淡的死感」是這種情緒的自我消化，「抽象文化」則是情緒向外排出的體現。相較於過去如「雞你太美」這種直接的攻擊，抽象的惡意往往被包裹在玩笑中，且調侃對象呈現出隨機性，不論從法律還是道德層面，都是一種情緒釋放的「安全牌」。

抽象是一種參與式文化，抖音、快手、小紅書等UGC社區作爲當下最主流的內容交互平臺，自然成爲抽象文化的傳播主陣地。通過參與這種抽象的狂歡，一羣孤獨患者找到羣體認同感，隨着參與的人越來越多，抽象文化從亞文化被推向潮流文化。

但不同於大多數的潮流文化，抽象本質上是不產生內容的。抽象會摒除語境、背景，只截取作品中的一個碎片進行二次加工和解讀，創作者和參與者之間進行即時的情緒交互，這種內容放在更長的時間線上，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也就是說，抽象文化只爲當下的參與者提供一種情緒價值，而沒有可被保留或傳播的實際價值，這種戲謔有時甚至會帶來一定的傷害性。

心理學博主「完顏慧德」長相酷似上一代頂流三夢奇緣，網友們常以抽象的名義在她的直播間玩梗，她被惹怒後罵道「滾出去」，這句帶着口音的「拱出去」又成爲了新的玩梗素材。對於參與這場抽象狂歡的人來說，他們只是在「找樂子」。但在紀錄片《完顏慧德很煩惱》中，完顏慧德對於這種玩梗很是困擾，甚至陷入了自我懷疑「我這麼一個心理強大的人，在那兩天也承受不了了。」

娛樂至死之後，抽象留給參與者的遺產依舊是空虛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