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直說 | 吳甘沙:成年人的思維方式是既要又要還要

嘉賓 / 吳甘沙(馭勢科技聯合創始人兼CEO)

採訪 / 何伊凡 整編 / 任婭斐

來源 / 盒飯財經(ID:daxiongfan)

新能源之後,自動駕駛已成爲汽車領域下一個主戰場,但是,這是塊懸在空中的奶酪。

七年之前,特斯拉、Waymo等一批科技公司和汽車廠商就開始投入自動駕駛技術,並思考商業化應用。

2014年,特斯拉Autopilot正式問世;2015年,Uber從卡內基梅隆大學挖走40餘位人工智能和機器人專家,研發駕駛技術;2016年,谷歌成立Waymo公司;同一年,通用豪擲10億美元收購自動駕駛初創公司Cruise。

在國內,這也是百度、華爲、小米等一線科技公司下重注的領域。雖然巨頭林立,但馭勢科技、小馬智行、文遠知行等創業公司,也在尋找差異化競爭路徑。

2015年吳甘沙離開英特爾,他自稱已錯過互聯網20年,不想再等了,一年後,他創立了馭勢科技。

從科學家轉身創業者,前英特爾中國研究院院長吳甘沙感觸頗多,從大放豪言,兩年之內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到逐漸意識到自動駕駛是場持久戰,急不來,大家比拼的是耐力,再到放下身段,放空內心。

“創業,真的不是人做的。”吳甘沙對我們說。

如果說2015年是自動駕駛的元年,六年過去,自動駕駛前後大勢發生了哪些變化?當前主要的流派是什麼?現在遇到的難題是什麼?馭勢科技在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盒飯財經與馭勢科技聯合創始人兼CEO吳甘沙深度交流,核心觀點如下:

1.無人駕駛的發展是一條典型的達克效應曲線。開始是走上愚昧之顛,然後到絕望之谷,再到開悟之坡。

2.我是一個很理性的人,但理性不代表做事情墨跡。超級理性是基於證據,基於數據,基於邏輯,基於概率做判斷。

3.我一直說我需要兩個放,一個是放下身段,另外一個是放空內心。

4.自動駕駛是馬拉松加拳擊賽。持久戰就是馬拉松,目的不是跑到終點,活得更久,是參與拳擊賽。所以你要邊跑邊練拳擊。

5.我們做真無人,本質是做兩件事,第一,把沒有邊界的問題變的有邊界,第二把出錯成本降到最小。

6.如果簡單選擇一個東西,那是孩子的思維方式,成年人的思維方式,一定是既要又要還要。

7.我們不希望馭勢科技走過之處寸草不生,把自己的邊界收縮進來,儘量做所有人的朋友。大家能夠各賺各的錢。

8.百度Apollo,跟百度自動駕駛是兩回事。Apollo是開源部分,百度自動駕駛是最好的東西。如果你的上限被開源部分限制,你永遠不可能做到跟百度一樣好。

9.自動駕駛的兩個流派,Waymo是劍宗,特斯拉是氣宗。

10.創業是對多種人性的終極考驗。但本質上,還是人的成長,尤其是管理者的成長。

何伊凡:2016年您正式創業時,百度自動駕駛事業部剛剛成立,谷歌也拆分出獨立公司Waymo運營無人車,前後大勢發生了什麼變化?

吳甘沙:2015年我已經感受到一些力量在醞釀,2016年開始出來,其實是伴隨着無人駕駛的這波發展。但我認爲2017年是中國無人駕駛的大年。現在中國頭部的自動駕駛創業公司,2016年比較少,2018年以後也比較少,2017年特別多,是一個紡錘形的分佈。

何伊凡:所以這是根據形勢變化的一條曲線?

吳甘沙:對,這是一條非常典型的達克效應曲線。一開始是走上愚昧之顛,然後到絕望之谷,再是開悟之坡。但是從AI歷史上來看,它不是簡單的一個週期,可能會出現幾個週期,都是這樣的曲線。

何伊凡:在大勢當中也伴隨着你個人創業的第一個小週期,你看到了無人駕駛的風起雲涌,是它推動了您創業,還是您自己尋找的?

吳甘沙:後者。我2015年就準備要出來了。我有一個20年週期理論,1976年到1996年,是以PC爲代表的數字化的20年,1996年到2016年,是以互聯網爲標誌的網絡化的20年。第一個20年,是蘋果、微軟的時代。那年我剛出生,這一波肯定不是我的。1996年,雅虎,搜狐,新浪等等開始發展起來,錯過了。那就要押住下一個,就是2016年以人工智能爲代表的智能化的20年。

數字化本質上解決的是生產資料的問題,網絡化解決的是生產關係的問題,智能化解決的是生產力的問題。所以站在2015年的當下,看到這個機會我就出來了。我是一個很理性的人,但理性不代表做事情墨跡。如果說這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40%的概率,一個是60%的概率,很理性的人可能會比較猶豫。因爲這個數據不足以支撐它做一個贏面很高的決策。但是如果你面臨着95%和5%的兩種選擇,毫不猶豫選擇95%。

何伊凡:您當時是否考慮過不是獨立創業,而是加入一個專門做自動駕駛的團隊?

吳甘沙:不會。因爲我曾經以爲我在英特爾,會一直做到退休。這就意味着我出來再加入另外一家公司的動機不會很強。另外,我希望做一些自己能夠掌控命運,把握節奏的事情。再加上那時雙創最熱,我相信這是一個適合科學家,適合中年人創業的時代。

何伊凡:其實2016年有一批大公司非常核心的高管出來創業,後來有人把它比喻成1992年大批政府官員下海。那批出來的很少有人堅持到了最後,大家也開始意識到高管創業,不成功的機率也是挺高的。你在這個過程當中,有沒有經歷過至暗時刻?

吳甘沙:其實高管創業,再細分一下有的是科學家創業。可能並不是高管的問題,是科學家的問題。對我而言,我是覺得不如意者有很多,但談不上至暗時刻。我一直說我需要兩個放,一個是放下身段,另外一個是放空內心。

何伊凡:您是摩羯座,應該是超級理性。在做這種重大決定時,前前後後做過風險預估和判斷麼?是怎樣讓你下定決心,按下按鈕的?

吳甘沙:其實做決定很快。但那時我們考慮到的風險因素不多,有一些盲目樂觀,覺得這麼多人都能創業,我們不應該失敗。但我覺得當時如果把困難想得太嚴重了,可能也出不來了。像這類的科技創新,還是要有一些盲目到無可救藥的技術樂觀主義者,來推動去做。

何伊凡:後來您這種超級理性的性格,帶給你的助力或者束縛是什麼?

吳甘沙:核心邏輯還是一樣。超級理性是基於證據,基於數據,基於邏輯,基於概率做判斷,只不過前後參數發生變化了。但底層的邏輯還是貝葉斯。

何伊凡:您之前在英特爾看問題是基於牛頓定律,後來是莫頓定律,從英特爾研究院院長,到公司創始人,角色轉變的過程中發生了哪些變化或者衝突?

吳甘沙:本質上其實是你如何去制定目標的一種方法論的變化。其實莫頓定律是王飛躍老師跟我說的,我本來也不知道,我當時在思考以終爲始。因爲在英特爾,摩爾定律對我們的思維方式,影響非常大。摩爾定律就是,你設定未來兩年週期,目標非常明確。但是現在進入烏卡時代,很多東西都不確定,你沒辦法設定一個有規律的週期。那麼我們把整個時間尺度拉長,不看兩年,看5年到10年,我想象一下那個時間點,未來是什麼樣子的,然後再從那個時間點穿越到現在,決定你現在做什麼。

我記得一個朋友樑春曉說過一段很詩意的話,如果你要到達明天,必須得遙望後天,從今天到達明天是很難的,但是從後天到達明天是很容易的。這本質上也是描述的一種以終爲始,或者是莫頓定律的思維方式。

何伊凡:一個喜歡確定性的人,就不要在這個行業裡面?

吳甘沙:對。會很痛苦。

何伊凡:從強計劃,到強不確定性,你自己經歷了什麼痛苦?

吳甘沙:基本上每一次做出來的計劃,可能都被打臉。這些無處不在的不確定性,會干擾你的計劃。

何伊凡:您起點做的是一個更難的事,不做輔助駕駛,而是直接做自動駕駛。

吳甘沙:對。我當時創業時,ADAS或者基礎版的L2,是所有泛自動駕駛產品形態當中最確定的。我們當時爲什麼戰略性放棄這一塊呢?我們覺得會很快進入紅海。而且你跟巨頭比沒有差異化。另外它跟L4級自動駕駛,是兩種物種,你必須得同時做兩種不同的東西,對我們來說是資源的無意義消耗。所以當初就決定做不確定的,但是更符合未來要求的技術。

何伊凡:當時自動駕駛領域,像百度、Uber、谷歌,已經開始有大動作,作爲一個創業公司,你覺得自己手裡的牌,怎麼和他們競爭?

吳甘沙:當時有點過於自信,因爲我剛剛從英特爾出來。我知道在大公司做創新的很多問題,有的可能跟繁殖相關,有的是基因決定的,有的可能是創新部門得不到資源支持。我當時用了一個比喻,獅子去抓兔子,抓不到,大家都嘲笑獅子。獅子就說兔子對我來說一頓午餐而已,但兔子爲了它的命在跑。所以我抓不到無所謂,但兔子是必須不被抓到。

何伊凡:一頓飯和一條命。

吳甘沙:對,所以當時我覺得創業公司毫無疑問在這些方面是有優勢的。但現在覺得過於簡單化了。到了2018年,我特別困惑,第一次大的轉變也在那時發生。我就在想,我錢沒有Waymo多,人也沒它多,當然更不會比它聰明。那我怎麼跟它競爭?

何伊凡:當最初的熱情消退,冷靜下來看問題,它就一下子跑到你眼前了。

吳甘沙:對,因爲你最終還是得實事求是,不能欺騙自己。

何伊凡:雖然這個問題從你創業第一天就存在了。

吳甘沙:第一天我們是選擇性地忽視。後來開始思考,你必須得選擇不同的路徑。巨頭最擅長速決戰,殲滅戰,大量的資源投下去,一下就把人搞死了。但後來意識到無人駕駛其實是持久戰。我們還專門找了毛主席的《論持久戰》去看。因爲你很困惑時,會去尋找一些歷史的智慧。

何伊凡:你們是公司組織內部會議?

吳甘沙:不是,我自己在看。比如說《孫子兵法》強調的是不敗,而不是戰勝,叫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你先得讓自己一直在局中,在遊戲中,一直能夠玩下去。

何伊凡:就是不下牌桌。

吳甘沙:不下牌桌。所以這是我們戰略思維的一個變化。就是你怎麼能夠解決持久戰的問題。

何伊凡:當時你是不是已經感受到產業上的壓力了?因爲當時還是在燒錢的階段?

吳甘沙:坦率來說現在還在燒錢,只不過現在有非常明確的產品形態,有現金流。當時我們還做整車,但是做下來發現,第一技術上碰到問題,拿不到安全員。第二客戶反響不是特別踊躍,整車不是剛需,所以推動起來很難。那時我們就開始重新思考整體的戰略打法,用更加長期主義的眼光看這件事。

我們意識到,無人駕駛可以用在很多不同的場景中。你選擇了一個場景,機會成本非常高。所以我們就決定做全場景的自動駕駛技術,而不是被侷限在某個特定場景。

吳甘沙:我認爲自動駕駛是一場馬拉松加一個拳擊賽。之前我們判斷,大致是10年到15年,這個是從2016年開始算起。馬拉松結束了在終點換一身衣服,上拳擊賽。拳擊賽我估計會持續5年左右。持久戰就是馬拉松,它的目的不是跑到終點,不是活得更久,目的是參與拳擊賽。所以你要邊跑邊練拳擊。

何伊凡:我最近在讀《周易》時的一個感受,它的一個核心就是敬慎不敗,中正得吉。如果沒有敬沒有慎,就沒有辦法做到敬慎不敗。

吳甘沙:對。這個行業必須得有100%的敬畏。今天無人駕駛的人才,往前回溯,祖師級的人基本上都是從2005年的比賽出來的。當時我還在英特爾,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什麼呢。英特爾當時贊助了兩輛車,一輛車是卡耐基梅隆,絕對的奪冠達人。另外一輛車是後起之秀,來自於斯坦福。在一場比賽中,卡耐基梅隆這個奪冠大熱門,領先了幾乎全場,到最後一刻,慢下來被斯坦福超過了。這個推動了後面整個無人駕駛的發展。

因爲後來谷歌最早做無人駕駛的,就是斯坦福那幫哥們。2018年,這幫人重新又聚在一起慶祝,揭露出來卡耐基梅隆這輛車爲什麼慢下去了。是因爲在燃油噴嘴跟引擎模塊中間,有一個過濾器鬆了,鬆了動力就上不去了。所以這不是AI算法的問題,這是機械的問題。或者說無人駕駛的整車,是存在木桶效應的,一塊短板就會給你整個事業帶來巨大威脅。這就要求你有敬畏之心。

其實最近幾年我們也在不斷提敬畏之心,提安全,提質量。現在容錯空間越來越小。我們現在做真無人,本質上就是做兩件事,第一件事把完全開放沒有邊界的問題變成有邊界,可以收斂的問題,第二就是把出錯成本降到最小。這兩件事做好,我們就能把真無人的技術推向市場。

何伊凡:很多人說越專注越好,找到一個利基市場,把它扎透。在這個過程當中你有過搖擺嗎?

吳甘沙:是有很多爭議。從常識來看,你應該專注做好一件事。但對於我來說,我知道現在過於專注未來跨領域、跨行業的這種遷移成本,會高到不可想像。

何伊凡:就是你沒有把這種底層建好。

吳甘沙:對。因爲你前面選擇容易的方法,針對細分場景專門開發技術,就會失去通用性,所以你一定要選擇,是選一個絕大多數人認爲對的,更容易成功的方法,還是選擇一個難的,但是對未來更有價值的方法。你如果簡單選擇一個東西,那是孩子的思維方式,成年人的思維方式,一定是既要又要還要,這會把你的一些潛能逼出來,對你未來肯定更有益。

何伊凡:但我們也會看到有很多隻要的,也做得很成功,但是要時間的累積。

吳甘沙:我認爲戰略沒有對錯。你在3年內可能這種戰略是對的,10年內可能另外一種戰略是對的,關鍵是看你設定什麼樣的目標。

何伊凡:所以你後來選擇了既要,又要,還要的這條道路?

吳甘沙:對。但我們不試圖從魚頭做到魚尾巴。

何伊凡:不吃全魚。

吳甘沙:不吃全魚,就定位在中間,把自動駕駛做好。我們內部有一句話就是下不碰車,上不碰業務。這樣就把我們限定在一個很扁很長的生態位當中,有助於剛纔說的既要又要還要。而且我們不希望馭勢科技走過之處寸草不生,大家能夠各賺各的錢。

何伊凡:你們選擇的技術路徑也很有意思,當時國內無人駕駛公司用的技術,要麼是百度,要麼借用了Apollo算法,你們爲什麼堅持全棧自研,這兩種模式相比有什麼優劣?

吳甘沙:今天行業內的自動駕駛跟百度可能有兩種關係,一種是你人從百度出來,是種師承關係。還有一種是在Apollo開源以後創業。我們出來創業時,Apollo還沒開源,而且人也不是從百度出來的。我們就只能自研,這是當時的一個客觀條件約束。

當然後邊我們也意識到,自研其實是有很大好處。因爲這是一個複雜系統,整體出了問題,你怎麼能夠把它定位到局部出問題,怎麼能理解它爲什麼出問題?如果拿來主義,你沒有這樣的洞察。你只有從局部開始,從每一塊開始磕磕碰碰出很多問題,逐步解決,最後到整體。你纔有這樣的洞察。

何伊凡:因爲你自己做過,你自己知道。第一個代碼是你自己寫的?

吳甘沙:沒錯。而且我現在知道百度Apollo,跟百度自動駕駛是兩回事。Apollo是開源部分,百度自動駕駛是最好的東西。如果你的上限被開源部分限制了,那你永遠不可能做到跟百度一樣好。

何伊凡:但是你所要爲之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吳甘沙:爲之付出的代價就是前面會慢一些,你必須得摸索。說實話我們公司現在最好的一批自動駕駛專家進入這個行業時,是兩眼一摸黑。我們CTO姜老師創業時,在自動駕駛領域也做了7、8年了。他就是拿小黑板一條一條公式教他們,因爲大家都沒碰過自動駕駛。所以前面會慢些,但到後面可以享受紅利了。

何伊凡:從零到一的過程。你要保證這個公司能活下來。

吳甘沙:對。這裡面的問題就是,第一外部環境的變化非常大,你控制不了,只能不斷去適應。第二個是真正全場景、全天候、不設限的無人駕駛,商業化遠比我們想像的難。

何伊凡:當前自動駕駛主要的流派和技術路線是什麼?

吳甘沙:大家肯定是希望有一些戲劇感。但其實差別沒那麼大,硬要說就是Waymo代表了一派,特斯拉代表了一派。Waymo是用激光雷達、高精地圖,特斯拉不需要。我開玩笑就說Waymo是華山的劍宗,在招式上,出劍的速度上領先。但是內力底子不好,就是數據不行。特斯拉是氣宗,出劍的速度不快,招式也不夠好,但內功強,數據多。所以就說Waymo一步到位,招式全都練好了,再慢慢練氣。特斯拉就是漸進式地慢慢來,有百萬輛的車在外面獲得數據,招式可以慢慢練出來。

何伊凡:華爲呢?

吳甘沙:華爲其實在中間,用特斯拉的方式練氣,同時又裝上了激光雷達。

何伊凡:特斯拉主要是漸進模式和影子模式。

吳甘沙:對。漸進模式有兩個好處,我們內部的術語,叫草船借箭。消費者買了它的車,但同時幫它收集數據。

何伊凡:國內主流無人駕駛的模式是介於兩者之間?

吳甘沙:主流的我認爲還是以Waymo爲主,無論是百度、小馬智行等,現在華爲介於兩者之間。

何伊凡:馭勢科技呢?

吳甘沙:我們自己覺得是少林派,72絕技一個個練下來,最終也能夠變成像掃地僧這樣的絕頂高手。

何伊凡:現在整個競爭環境也在發生變化,軟的在變硬,硬的在變軟。

吳甘沙: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趨勢,包括百度也自己造車了。我覺得反映的是整車廠跟技術供應商之間的關係在發生變化。因爲原來汽車領域的生態很簡單,就是整車廠,然後一級供應商,二級供應商,三級供應商,四級供應商。但現在不一樣,第一,車裡這麼多東西,不再像以前插上去,線連上就能一起工作,它需要一種更加複雜的集成。第二,技術供應商和服務商跟整車廠的關係也不再是一次性交易。

何伊凡:就是說原來我們定義誰是朋友還是敵人時很清晰。

吳甘沙:對。現在很難了。毛主席說要搞清楚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誰是朋友的朋友,誰是朋友的敵人,現在就很複雜。

何伊凡:這個江湖總體在發生變化,原來你邊跑邊練拳擊的時候,它總會有一個假想敵,一旦到擂臺上就要跟他怎麼打。關鍵這個假想敵也在不斷變化。

吳甘沙:所以我們把自己的邊界收縮進來,儘量做所有人的朋友。

何伊凡:資本一度對造車很狂熱,現在轉成對整車廠和新能源狂熱。它現在對無人車或者做這種系統的服務商,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

吳甘沙:資本肯定是要搏大的。一樣東西你如果做得好和做得差,只有兩三倍的差距,資本可能就不會all in式的押注這個行業。但如果有幾十倍幾百倍的差距,它們就特別喜歡。

何伊凡:只投指數型的增長。

吳甘沙:對,因爲它處在一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押對了是具有巨大收益的。但在無人駕駛這個行業,不同公司它的想像空間也有幾倍到幾十倍幾百倍的差別。有些公司可能很穩妥,但是想像空間不大,拿到的融資是小錢。有些公司風險大但是想像空間也大,它可能拿到大錢。

何伊凡:如果是要滿足這種完全自動駕駛,需要什麼條件?

吳甘沙:坦率來說現在大家還在摸索,主要是思考幾個問題。第一,多安全算是安全了。比如說Waymo跑了三千萬英里,是不是就足夠證明它安全了?有些理論認爲它需要百億英里的數據,但百億英里很難獲得,按照Waymo現在的速度,需要900年。第二,怎麼證明你是安全的。我們不希望每一次算法改了,又要跑一百億英里。軟件的更新通常是摁下葫蘆起了瓢,你要有足夠多的測試才行。所以這兩個問題一直困擾我們。

何伊凡:因爲它沒有一個終極標準。

吳甘沙:對。沒有標準。

何伊凡:現在新能源車到了下一波,對這些科技類公司來說,第二增長曲線可能就在無人駕駛。當把新能源的紅利消耗得差不多時,它會可能會進入無人駕駛。

吳甘沙:我認爲新能源的紅利還很長,因爲今天只是市場的3%,4%。但這些公司的估值當中,已經包含了對智能駕駛的預期。因爲新造車公司都是拿它跟特斯拉比。但特斯拉不僅僅是智能化的問題,還有自動駕駛的一個巨大預期。

何伊凡:其實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判斷,包括特斯拉最近一直受批評,它的指向跟動力無關,還是跟智能化有關。

吳甘沙:對。特斯拉前期享受了小公司紅利。當你是一家小公司時,車的數量不多,所以按照同樣的出錯概率,數量很少。同時因爲它是小公司,大家從保護創新的角度也不會打壓。但是現在它已經是接近萬億美金級別的公司,是行業標杆,大家都會看它嘛。我並不覺得它的技術比以前差,一定比以前好,但是因爲基數大了,所以從出事故的絕對數量來說增加了。

07 創業是對人性的終極考驗

何伊凡:剛纔我們說到一個問題,就是你個人的學習能力。因爲您之前在英特爾,有多少的經驗當時可以遷移過來,有哪些東西是要從頭學習的?

吳甘沙:絕大多數都得從頭學習,因爲本身我們在英特爾做的技術,跟自動駕駛技術有很大不同,隔行如隔山。但我覺得差別最大還不是技術,是在管理上。

何伊凡:你指的管理是對於什麼?

吳甘沙:我在英特爾學習的管理經驗現在都不能用。馭勢科技從組織形態,人的狀態,我們面臨的內外部挑戰,跟原來都是完全不一樣的。

何伊凡:你怎麼樣完成這種挑戰?

吳甘沙:不認爲說我們已經完成,我們還是在進行中,不斷地調整,摸索,做組織的進化和更新。

何伊凡:你是怎麼來定義這種進化的?你怎麼學習?

吳甘沙:一個就是抄書,第二個是做實驗,第三個是要反饋。我們公司有大量的80後、90後和95後,這三類人希望的理想組織、激勵機制、文化肯定是不一樣的。95後剛剛畢業,充滿了新鮮感,個人的成長學習,是他的主要訴求。90後有房有家了,有壓力,但同時又是他創造力最強的時候,處在一個很矛盾的時間點。80後看重的可能是公司能不能給他足夠的向上空間。所以組織設計難就難在這些地方。

何伊凡:所以創業是對人性的終極考驗。

吳甘沙:對,而且是對多種人性的考驗。但我覺得本質上,還是我們人的成長,尤其是管理者的成長。

何伊凡:您談到《千面英雄》這本書時,曾說改變的力量需要三個:內心的熱力,未來的嚮往和閱讀的啓迪。其實閱讀是一種很好的自我學習方式,你自己是怎麼閱讀的?

吳甘沙:第一是淺讀,泛讀,因爲沒有那麼多時間。第二是常常在路上讀,尤其是坐地鐵時。對於精讀的書,我往往希望跟作者有一些溝通。

何伊凡:您如何總結自己的思維模型,或者說底層邏輯?

吳甘沙:我還在總結中,沒有一個非常固化的判斷邏輯。有一些是過去幾十年一直存在的,還會繼續存在,比如貝葉斯。還有概率論,這是我長期以來一直用的邏輯。再有就是剛纔說的既要又要還要。現在我認爲我個人還沒積累到那麼深,只是說有一些模式,還談不上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