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乾貨 | 阮文生

地裡種着大蒜,葉子黃了,帶着要倒的傾向。愛人從外地來電話,要我將三四個窩裡的蒜稈合一起打個結。我知道,她要我阻止院裡的這個傾向。

費點時間,我做了,弄了一身汗。沒幾天,一些組合,還是倒了,有些散夥了。強行湊一起,沒多大效果。比如左邊的蒜稈牽到右邊來,跨度大了,遠處的蒜稈遷就近處的,就彆扭了。根子不順溜啊,有點像我,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愛人曉得我,所以她在電話裡還說,你要是嫌麻煩就算了。結盟一起的蒜稈,在空中舉着小拳頭。我想就這樣吧,等她回來!過了幾天,拳頭少了。我不踏實了,問鄰居麗琴,她看了大蒜,說不要緊。我問什麼時候可以挖大蒜,她說要到端午邊上,我問什麼時候端午?她笑了,你還問我?又沒看日曆,我確實不知道,就像大蒜在泥土裡站着還是坐着、是不是還在長?我都不知道。好吧,就這樣讓大蒜在地裡擱着吧!

一些事情催着我,一些事情聯繫着遠方,一些事情是自己定的。就有點忙了。我儘量簡單。一天煮一次飯,第二天早上、中午用開水泡一泡米飯。冰箱裡有愛人給我準備的醃蘿蔔瓜,鹹鴨蛋,熟排骨,還有朋友送的肉丸子。要吃蔬菜了,我將苦麻(給雞吃的葉片)擰斷,放在米粒裡一起煮,等於飯菜都有了。青撲撲的氣息,都是人間煙火。我想剛好給自己調一調,醫生曾用十五副中藥調過我的尿酸。我的體會,吃得好了,難免綁架了健康。痛風、高血脂,多是吃出的。我發現,連着三天不吃肉,肚子也不咕咕叫了。自己安排自己,自己認可了,就是一個人飽了,全家不餓。簡單清淡,重新打造一下自我,也是蠻好的!

春天的雨水隔三岔五地來了,天地一片霧濛濛,黃山學院裡的大團綠葉翻過了圍牆。地裡所有的拳頭都散開了。雜草在蒜位裡蔓延。我看了好一會兒。

吳振定 攝

前一陣子,蠶豆的豆莢黑了,應該是雨水一次又一次地讓它們黑下去的。不是突然有了漆黑的夜晚,黃昏也不是一個倏忽就有的答案。變化是微小的也是巨大的,是漫長的也是短促的。走在石頭上,我覺得變化繞過了我!準確說是我一點點地放過變化。在土地和稼穡面前,我基本就是個空白!我急慌慌地剝開一個豆莢。青色的豆粒裡,一小點褐黃的顏色被我看到了。這個肯定不是想要的!不是黴,但離黴不遠了。愛人辛勞的成果,如果在我手上毀了,那是罪過!我關了電腦,去摘豆莢。一顆蠶豆,有四五根稈子,一根稈上,有五六個豆莢。逮住一個豆莢,兩隻手要往不同的方向發力,豆莢才能“嘣”的一聲擰下。這麼多黑乎乎的豆莢,就像低落的夜色,讓我有點發愁,又不能不管。好東西啊!平常素日,我想離肉味遠點,但又要吃得興頭。我會要求愛人來一碗辣醬燉豆瓣,是安慶老家那邊的吃法。豆瓣埋進辣醬,混合的陣勢能單挑天下。熱烈的醬紅帶勁了,它喧鬧了黃昏和衆鳥歸巢。麻麻的舌頭、額上的汗粒還有鍋瓢碗盞,都在各自的角色裡定位。就都耐人尋味了!微小的豆瓣讓徽味高高隆起!難怪績溪的胡玉美餐豆醬橫掃大江南北。當初,我就主張愛人種蠶豆,蠶豆在荒坡上也好打發。省事又實在。現在,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埋頭彎腰,將摘了果實的豆稈連根拔掉。我知道摘完果實和沒摘完果實的豆稈糾纏一起,不是清爽的局面。

當然大蒜和蠶豆不一樣。地下的情況比地上要複雜。我還是有些搞不懂。我攔住了村裡的邵婆子。蒜稈爛了,要挖了,不然一點都沒有!離端午遠着呢!看來有些回答是不靠譜的。邵婆子的話讓我一激靈,我立刻找出小鋤子。太陽偏西了,我在地裡挖啊挖!

翻開泥土,盡是熱鬧。蚯蚓蹦蹦跳跳,點點大的蟲子在鑽來鑽去。呵呵,我看到蒜球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在笑着。笑紋是蒜瓣之間的界線,淺淺地往下,似乎在引導更多的秘而不宣。豐實的過程由淺到深。深到何處打住?邊上的蒜瓣繞不過去。又不是畫蛋,要那麼多淺灰幹嗎?其實,那是邊上的棗樹篩下的。要說飽滿,蒜瓣可是一點沒落下。蒜瓣的飽滿,是春天的飽滿。那裡有過千帆競發,蒜稈都是理直氣壯英姿勃發。地裡有過的景象,還在我的腦海裡波瀾壯闊。顧不上許多了。我在一心一意地挖啊挖!身邊都是挖出來的大蒜。我被大蒜圍了一圈又一圈。蒜實底部的根鬚粘着泥土,溼溼的牢牢的,鐵板一塊了。我用手一點點地摳掉泥土。不拖泥帶水了。蒜實白白胖胖的,又單純又歡實。到了我的面前,就像一番長途跋涉,風塵僕僕!

地裡任何一個旮旯,都給足了鵝黃、淺綠和深紫。我曾用鋤子清除了所有的死角和雜草。力氣連着泥土從農諺裡過一過,我比後到的葉子就先新了一回。我覺得輕鬆了好些,汗珠和頸椎、腰椎裡的鏽斑碎落了不少!長時間面對電腦,是該多個心眼呢!我怕我的生疏大意會把一個蒜實給毀了,挖山芋的時候,我犯過這樣的錯。依着蒜稈,我估摸着蒜實的位子。幾次得手,就有數了。我想快點。蚊子在叮我的額頭,卻不敢用手去拍打。蚊子很壞,看到了我的手上都是粘乎乎的土。破土的蒜香在橫衝直撞,一種濃烈的情緒是我一個人的。

不好,個別的蒜稈有點爛,結合部之間濁水淌出了。扯掉蒜稈,蒜實就溼漉漉地散了架。歸根結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壞了事。我有點掃興,也有點餓了、累了,太陽在空中剩一點點地盤了,接下來的活兒將會變得暗淡和艱難。不管啦!先吃個雞蛋吧。我拍了拍腰身。還得去餵雞。愛人才走的幾天,它們怕我。後來,我用鐵杴鏟雞糞,鐵杴在它們頭上揮來揮去,它們照吃不誤。一隻倒冠的黃母雞趁着後院門開了,跑進菜園。我來了。它一點不在乎,爪子在磚縫裡又抓又撓,那樣子又沒到茄子地、黃瓜地裡去,緊張個啥呢?自己給自己弄點吃的,又沒犯錯。是嘴總要吃的。我就算了。我知道它,雞羣裡它很霸道,經常啄着其它的雞,不讓它們吃。那隻黑公雞喜歡它,它們互相看着,輕輕啄着對方尖喙上的殘屑。我有點搞不懂,這傢伙下的蛋怎麼和鴨蛋一樣,有着青綠的外殼。它們都是家裡老雞孵出的呢!是我一手盤大的,纔出殼的那會兒小樣兒萌極了。怎麼拿捏,都是毛茸茸的玩具。不知啥時母雞再不張開翅膀、倒起羽毛對我作凶神惡煞狀。母雞認可了小雞被拿走又還了。小雞長得有點樣子了,我用手去捏膆子,它們不跑,曉得我在關心飽不飽?可是它們的祖宗八代,真的無法弄清了!

早成大雞啦,我站在邊上看着黃母雞怎麼搞。它的肥胖的屁股在左右搖晃,兩隻爪子在溝坎裡劃拉,一些根部和泥土被撓翻,深色的痕跡裡,指甲花、馬齒莧依舊鮮豔細長。我實在看不出這裡還埋着偌大的興趣和名堂。後來,我手一揮,它自覺地原路返回了!

現在,我又開門了,明明看到我端來玉米和飼料,“倒冠子”卻一股勁地衝了出來,後面還跟着一隻麻傢伙。這還得了,都出來了,我們還有蔬菜嗎?我放下盆子,去追。它們從黃瓜架下鑽進苦麻叢!黃毛一閃,又鑽進黃豆葉裡,那裡同樣看不到。我拿着鐵杴圍着地壟尋找和追趕。它們在青禾裡把自己弄得像謎底一樣不遠不近不好猜測。我撥開葉子找着。是的,趕走它們,我總不能發了瘋似的打倒所有的青禾。河裡來的風,在葉片上搖動着。結成夥的傢伙不是餓了,而是爲了吃味道。它們躲着我,邊躲邊啄食着什麼。我曉得,得寸進尺啦。它們喜歡更大的場子和自由!太陽不見了,剩下的光亮差不多快光啦!大蒜在等着我呢!它們卻在搗亂!我大喊大叫了,不斷地揀起土塊,可我在猶豫,在掂量土塊的大小。這兩個淘氣包啊!終於,我一身臭汗地將它們趕回去了。我很餓了!吃了個雞蛋,地裡的情況不容樂觀!黑暗和蚊子將我團團圍住了,我還是對準蒜稈挖啊挖!

周珍玉 攝

第二天,我起了個早。昨晚睡在牀上忽地想起,應該將蒜稈從蒜實上剪掉,特別是爛了的稈子,它們還會對着蒜實一路爛下去的。果然,一些外面看着好好的蒜稈,在結合部裡藏着濁水,還帶着味。剪掉剪掉,不需要任何請教了。愛人說要回來了,兒子那裡的高樓大廈呆長了,她還是念叨田園風光。土地和果實已經教會了我不少。事情做也就做了。不知咋搞的,我還想起了1900年章太炎在上海張園剪掉的辮子。是的是的,早該告別辮子了。儘管徽州許多地方蒜辮幫着蒜實在廊道里掛着、晾着。水是生命之母,又是腐敗不太清晰的界線。剪刀在咔嚓咔嚓響,根鬚泥巴紛紛掉下來。一大堆蒜實在我的料理下獨立又清爽,一甩手它們在地上滾得又圓又遠又歡。還好沒有什麼損失。我在數着蒜實,數到七十多個的時候,圈又不是圈行又不是行的,弄混了。還有一小半懶得數啦!我太需要晴天啦,後來的情況不錯,連着幾個晴天,太陽抽乾了蒜實裡的濁水,我還攤開蠶豆,讓它們一起成了陽光照耀下的徽州乾貨。

2023.6.8至2023.6.13

本文配圖除署名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阮文生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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