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專欄復刻:〈聯副電影院〉】聞天祥/好萊塢女神啟示錄
莉莉安吉許堪稱「小家碧玉」的典範。(圖/金馬執委會提供)
莉莉安吉許堪稱「小家碧玉」的典範
明星是電影當中最神秘的一環: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 1905-1990)的臉部特寫,如何產生宗教式的意念?從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 1926-1962)變成奧黛莉赫本(Audrey Hepburn, 1929-1993),《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 1961)也變換了風格!大銀幕造就的女神,如何與現實搏鬥或相輔相成?而那些位於核心地位的明星,有可能成爲電影的作者嗎?
被譽爲美國電影之父的葛裡菲斯(D.W. Griffith),不僅開創了豐富的電影語言,也塑造出不少爲人所知的明星。其中,莉莉安吉許(Lillian Gish , 1893-1993)堪稱「小家碧玉」的典範。尤其她在《殘花淚》(Broken Blossoms, 1919)我見猶憐的經典微笑,被視爲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大路》(La strada, 1954)的先驅,彷彿是純真面對殘酷世界的哀憐迴應;而在飽受暴力威脅的驚駭神情,啓發了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的《鳥》(The Birds, 1963)。即使脫離玉女年紀,依然可在《獵人之夜》(The Night of the Hunter, 195)見她荷槍實彈保護孤兒稚子對抗銀幕最具魅力惡棍勞勃米契(Robert Mitchum),絲毫不受嬌小身軀所限。而她在94歲高齡與另一位傳奇影后貝蒂戴維斯(Bette Davis, 1908-1989)主演的《八月之鯨》(The Whales of August, 1987)不僅獲得國家影評人協會最佳女主角,也被日本大師黑澤明選爲此生最愛電影之一。
葛洛莉亞史璜生(右)是冶豔且帶刺的玫瑰。(圖/金馬執委會提供)
葛洛莉亞史璜生是冶豔帶刺的玫瑰
不同於莉莉安吉許宛如空谷幽蘭,葛洛莉亞史璜生(Gloria Swanson, 1899-1983)是冶豔且帶刺的玫瑰。她和導演席西狄米爾(Cecil B. DeMille)合作的《男人女人》(Male and Female, 1919)比魯本奧斯倫(Ruben Östlund)摘下坎城金棕櫚的《瘋狂富作用》(Triangle of Sadness, 2022)早了一世紀藉荒島求生翻轉階級鬥爭,除了貴妃出浴戲造成轟動,她和獅子同框演出更顯大膽作風。轉到有聲片的《莫負青春》(Tonight or Never, 1931)除了有香奈兒設計戲服增豔,其性愛理念更在保守派的威爾海斯(Will H. Hays)掌管制片發行公會後斥之敗壞而阻止重映。也難怪當其他大牌女星都避之唯恐不及時,她毫無顧忌接下《日落大道(又名:紅樓金粉)》(Sunset Blvd., 1950)演出活在自己世界裡的過氣明星,以萬夫莫敵的氣場詮釋明星夢的偉大又脆弱。結果反而成爲她最著名的銀幕演出,不但恩師狄米爾跨刀現身,和她曾鬧不合的馮史卓漢(Erich von Stroheim)更扮管家伺候她,有場戲是他爲女主人放電影,看的竟是兩人當年不歡而散但着實神采飛揚的《凱莉女王》(Queen Kelly, 1932),此情此景直教人起雞皮疙瘩。從導演明星到主僕關係(還有更可怕的要看電影才懂),從創造偶像到自陷牢籠,沒有比這部片更深刻又血淋淋了!
瑪琳黛德麗的中性美,帶着魔性。(圖/金馬執委會提供)
葛麗泰嘉寶的臉可以顛倒衆生
葛洛莉亞史璜生在《日落大道》曾不屑地講:我們那時候的電影不需要「對白」,我們有「臉」。誰的臉可以顛倒衆生,勝過千言萬語?除了史璜生認證,羅蘭巴特也推崇:葛麗泰嘉寶。她在《瑞典女王(又名:克莉絲汀女王)》(Queen Christina, 1933)那張中性、神秘、如同概念與理想的臉孔,把電影明星的意義推到了神祇一般。但如果你以爲她只靠張臉,那就大錯特錯了。《茶花女》(Camille, 1936)愛人的父親突然前來勸退的戲,從抗拒、辯護、心碎、接納到反過來讓原本歧視她的人肅然起敬,層次之分明,拿來跟梅莉史翠普比也不遑多讓。而「嘉寶笑了」竟然可以成爲吸引觀衆爭相欣賞《俄宮豔使》(Ninotchka, 1939)的宣傳點!放眼影史,幾人有此能耐?而她急流勇退、長達半世紀的深居簡出,只有張愛玲可堪比擬了。
嘉寶的中性美,有股神聖的魅力,近乎宗教。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 1901-1992)的中性美,則帶着魔性,讓你想一親芳澤,甚至不惜粉身碎骨。衆所皆知的《藍天使》(Der blaue Engel, 1930)是銀幕「魔女」必修教材,爲人師表的男主角爲她身敗名裂,她卻趾高氣昂地從柏林征服好萊塢。但一手捧紅她的馮史登堡(Josef von Sternberg)走火入魔地繼續讓她在《摩洛哥》(Morocco, 1930)穿起燕尾服,帥得教女賓臉紅心動,轉身卻又調戲起陽剛猛男賈利古柏(Gary Cooper);《金髮維納斯》(Blonde Venus, 1932)化身猩猩在巫毒歌聲中上演變身秀,那緩緩脫下皮毛露出玉肢花容的驚喜,直把人獸、酷兒曖昧推到極致,一代妖姬也能得道成仙。
奧黛麗赫本是少女漫畫裡纔有的人種
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 1915-1982)是繼葛麗泰嘉寶後,在好萊塢發展最成功的北歐(瑞典)女星,形象卻截然不同。這樣講也許很古怪,但《北非諜影》(Casablanca, 1943)對我而言,最大的意義在於證明女人可以愛上兩個男人還理直氣壯;而《美人計》(Notorious, 1946)卻變成兩個男人都迷戀上她,該如何是好?褒曼不僅可以左右逢源,還伸縮自如。比方在近期成爲專有名詞引發熱議的《煤氣燈下》(Gaslight, 1944)她是被擺佈者,在《意亂情迷》(Spellbound, 1945)高頭大馬的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 Peck)卻成了她的小白兔。而她在銀幕下拋夫棄子投向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大師羅塞里尼(Roberto Rossellini)的行徑,看似自毀星路,被好萊塢放逐了快十年,但一部《真假公主》(Anastasia, 1956)又讓她再添一頂奧斯卡桂冠。美麗不意味言聽計從,追愛哪來真假,她是破解自身形象又再重構的奇葩。
被羅蘭巴特拿來和葛麗泰嘉寶對比的是奧黛麗赫本。赫本的臉是實質、是事件;但那張精緻的五官配上纖瘦的體型,不覺得她就是日本少女漫畫裡纔有的人種嗎?她優美的程度,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我們相信這是《羅馬假期》(Roman Holiday, 1953)的公主。她也擅長醜小鴨變天鵝的魔術,結果是再心如止水的男人,也都會情不自禁喜歡上她。《龍鳳配》(Sabrina, 1954)的亨佛萊鮑嘉(Humphrey Bogart)、《甜姐兒》(Funny Face, 1957)的佛雷亞斯坦(Fred Astaire)、《謎中謎》(Charade, 1963)的卡萊葛倫(Cary Grant)、《窈窕淑女》(My Fair Lady, 1964)的雷克斯哈里遜(Rex Harrison),都是長她二、三十歲的成熟紳士。既非源氏計劃,也不是乾柴烈火,而是她絕無僅有,讓臨老入花也變得超凡絕俗。即使《第凡內早餐》扮演的是交際花,因爲赫本,這個角色的天真、優雅、好品味,都變得再合情合理不過。誰說明星不能扭轉原着,成爲意義本身呢?
費雯麗用演技堵住所有批評者的嘴
影壇巨星中有兩位赫本小姐。雖然對某些影迷而言,奧黛麗赫本的知名度更高;但凱薩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 1907-2003)不僅出道更早,她在好萊塢的評價、地位,從高踞美國電影協會女明星之首,以及四座奧斯卡影后紀錄,可見一斑。凱薩琳赫本的戲路非常寬廣,但早期憑着流利的口條和突出的個性,在脣槍舌劍、男女鬥愛的瘋狂喜劇(screwball comedy)尤爲突出,無論是和卡萊葛倫合作的《育嬰奇譚》(Bringing Up Baby, 1938)或者加上詹姆斯史都華(James Stewart)的《費城故事》(The Philadelphia Story, 1940)都膾炙人口。然而她和史賓塞屈賽(Spencer Tracy)的搭檔,無論銀幕上下,皆無人能夠取代。他們從《小姑獨處》(Woman of the Year, 1942)、《金屋藏嬌》(Adam's Rib, 1949)到《誰來晚餐》(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 1967),二十五年合作了九部電影,也是赫本事業的黃金時期。
講到表演的激情與特立獨行,貝蒂戴維斯絕對是好萊塢的爭議人物與先鋒典範。她獨排衆議演出《名士殉情記》(Of Human Bondage, 1934)的惡毒潑婦,沒被奧斯卡提名而引發抗議,甚至影響規則變更,已是革命創舉。她和片廠屢屢衝突卻還能交出漂亮成績的能耐,讓那些麻煩不斷、瘋狂難搞的角色,總能在她的詮釋下,綻放光芒。《紅衫淚痕》(Jezebel, 1938)可以爲一件舞衣搞到分手、決鬥,已夠令人瞠目結舌。《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 1950)被自己的粉絲(助理)謀位取代,也是演藝界最張狂的噩夢吧!而她和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合演《姊妹情仇》(What Ever Happened To Baby Jane?, 1962),銀幕上下的作對、反擊,更化八卦醜聞爲電影藝術。連流行金曲〈Bette Davis Eyes〉都爲她所眩惑,難怪有人說:若早生兩百年,貝蒂戴維斯可能會被當成女巫燒死。
凱薩琳赫本曾對《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1949)的郝思嘉一角十分心動,貝蒂戴維斯也曾被視爲最合適的人選,然而最後雀屏中選的是費雯麗(Vivien Leigh, 1913-1967)。這位英國女星用演技堵住所有批評者的嘴巴,一舉登上奧斯卡影后寶座,風光至極。同樣是南方閨秀,《亂世佳人》是她明星光環最閃亮的代表;被謊言與矯飾包圍的《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51),卻在破敗與自艾中,達到她演技巔峰。最後那句「我總是仰賴陌生人的慈悲」,讓破碎的靈魂從難堪找回一絲尊嚴,迴盪出謊言裡令人心痛的真實。
瑪麗蓮夢露集「性感」與「純潔性」於一身
童星出身的伊麗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 1932-2011),轉型成功後,以美豔絕倫的玉女形象,和奧黛麗赫本分庭抗禮,各領風騷,更是首位領得百萬美金片酬的紅星。她和蒙哥馬利克里夫(Montgomery Clift)合作的《郎心如鐵》(A Place in the Sun, 1951)儘管是變心男配上慣公主,卻被譽爲史上最美銀幕情侶,耀眼到顛覆了道德天平,還讓人偏心同情。兩人後來也合作帶有同志影射的《夏日癡魂》(Suddenly, Last Summer, 1959),大前輩凱薩琳赫本還屈居女二,跨刀演出變態長輩,折磨落難玉女!難得泰勒勢均力敵,有口皆碑,得以從偶像跨足演技派。她和銀幕下分分合合多次的李察波頓(Richard Burton)共演的《靈慾春宵》(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1967),不計形象,火力全開,更讓她二度榮登奧斯卡影后寶座。即使晉升「玉婆」,她的感情世界依然吸引外界目光。看似風花雪月,但她借力使力,帶大衆目光轉向慈善事業,不也是明星魄力的證據嗎?
後來成爲奧黛麗赫本代表作的《第凡內早餐》,原著作者柯波帝(Truman Capote)認爲瑪麗蓮夢露才是銀幕首選,不無道理。世人皆稱夢露乃金髮尤物,卻往往忽略了她的最佳演出,尤其是比利懷德(Billy Wilder)爲她量身打造的《七年之癢》(The Seven Year Itch, 1955)、《熱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 1959),那股和「性感」背道而馳的「純潔性」,竟然可以集於一身,並存不悖,這才讓她難以取代。這股化學作用,讓《七年之癢》成爲「小男人喜劇」的奠基石;《熱情如火》的亂點鴛鴦譜,更在不意中鼓吹了多元與叛逆。所以我們有必要重估《紳士愛美人》(Gentlemen Prefer Blondes, 1953)的兩大女神(外加珍羅素)真的只是被窺視的客體和攝影機的標靶嗎?或許她們載歌載舞的同時,也嘲諷了男性自戀,鼓吹了女性自強。否則怎能啓發瑪丹娜(Madonna)的〈Material Girl〉和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的《紅磨坊》(Moulin Rouge!, 2001),甚至《Barbie芭比》(Barbie)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在奧斯卡典禮的歌舞演出呢?比她參與作品還多的相關影片及文獻,更確認她是永恆的文化標誌,被不同時代的人再創造。
明星如何對抗片廠?
明星捧爲搖錢樹,一旦長歪扶不直,砍掉解約,時有所聞。好萊塢除了瑪麗蓮夢露曾與福斯影業大戰,茱蒂嘉蘭(Judy Garland, 1922-1969)與米高梅的恩怨情仇也戳心見骨。她在米高梅的改造下以《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1939)奠定傳奇,除了和米蓋隆尼(Mickey Rooney)在《娃娃從軍記》(Babes in Arms, 1939)等片兩小無猜,更憑《相逢聖路易(又名:火樹銀花)》(Meet Me in St. Louis, 1944)宣告長大成人,日後還搭檔了金凱利(Gene Kelly)、佛雷亞斯坦,成爲歌舞片黃金時代的首席女伶。日後卻慘遭公司開除,老實說她問題重重的藥癮,也是米高梅壓榨勞力的結果。明星如何對抗片廠?瑪麗蓮夢露以大量報導和美照強勢迴歸,卻在跟福斯重談合約之際猝逝。茱蒂嘉蘭則是以演唱會和電視秀再創聲勢,並與華納簽約重拍《星海浮沉錄》(A Star Is Born, 1954),唱作俱佳,臻至演技巔峰,若非在奧斯卡影后大熱倒竈,敗給形象美好的葛麗絲凱莉(Grace Kelly),影史可能重寫。
一個巨星的誕生,既是產業所需,也是個人使然;既是慾望,也是理想的化身;在固定與可變之間拉鋸的形象,讓永恆與幻夢終成一體。這也是爲什麼在完成導演、國家、影史等專題後,我想在金馬經典影展聚焦「明星」的原因。以好萊塢黃金時代作藍圖,十二
位女星爲經緯,試圖理出女神背後那些看似迷人卻極其複雜的成因。不只看她們的各有精采,不可取代,更從彼此對照中,輝映銀河星光的璀璨奪目,以及被忽略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