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專欄復刻:《聯副電影院》】聞天祥/俠骨柔腸:戲說鄭佩佩

鄭佩佩(右)與許惠美一起練舞。(圖/本報資料照片)

▋身後獲獎,可惜但也可敬

今年七月在美病逝的影星鄭佩佩,與高齡九一的攝影師林文錦,爲第六十一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

鄭佩佩身後獲獎,確實可惜但也可敬。終身成就獎並非一般競賽,除了執委之外,許多電影團體每年都獲邀推舉,只需找到另一單位連署,便可將推薦名單送交金馬執委會,由執行委員於年度會議討論、投票,但須獲得三分之二以上支持,方能獲獎。可惜這些年從未有單位推薦鄭佩佩角逐此獎,顯然即使有人曾有心,必要程序卻沒完成過。金馬已十多年未把此獎頒給往生者,自是希望獲獎人能親受榮耀。鄭佩佩走得突然,但有執委指出,她不僅對類型電影具有重要意義,在協助臺灣保存影資文物亦有貢獻,加上過去未得過金馬獎,因此主動提名,並獲得全體支持。遲了雖有遺憾,但如同她子女說的:爲母親的事業成就自豪,但這份認可亦然重要。

▋武俠片中女扮男裝而揚名

旅臺香港影評人蒲鋒7月30日發表在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的〈燈照離席:鄭佩佩〉,應是最快速也最詳盡的紀念文。文章起頭尤其吸睛,他寫道1963年底凌波來臺掀起「樑兄哥旋風」,而當她滿載而歸準備出境時,正是鄭佩佩入境臺灣挑樑演出《情人石》(1964)的起步,當時籍籍無名的她也許沒料到日後也要風靡影壇。凌波以生理女性身分演出黃梅調電影的男性主角而大紅,鄭佩佩則是在武俠片中女扮男裝不讓鬚眉而揚名。

鄭佩佩在代表作《大醉俠》(1966)出場便英姿颯爽,在客棧裡以一當百,教訓了前來威脅她交出老大的匪黨,帥氣地丟下那句:「我一個人來,兩個人走。」這場戲除了奠定日後所有武俠片的幾個經典元素:不得安寧的客棧、女扮男裝的俠士,還有在鑼鼓點中你來我往的刺探比劃,就連名號也不能隨便說出口,而是用神乎其技的武功把敵人射來的銅錢全數用扇子接住再回敬過去,還銳利地插在牆上排出燕子圖案,教凶神惡煞們不由得驚呼出「金燕子」三個字,根本無須自報家門,但圖像、音效都有了,簡直比自帶QR code還厲害。

美學卓越的胡金銓導演不僅把場景用得出神入化,在造型上也讓鄭佩佩益發俊美。有趣的是,鄭佩佩並非片名所指的「大醉俠」,那是嶽華演的角色,以叫化子的姿態笑看人間,其實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幾次看似攪局鬧場,實則暗助俠女一臂,甚至最後決定並肩作戰。這次重看《大醉俠》意外發現,最後正邪大戰裡,金燕子率領的娘子軍中,包含十幾年後纔在臺灣電視圈大紅的潘迎紫。而她的前夫陳鴻烈則是《大醉俠》裡蒼白陰險的二當家,也是本片最有特色的反派(拍攝當時還不是夫妻就是了)。

▋成爲邵氏電影的搖錢樹

《大醉俠》捧紅了金燕子,出品的邵氏公司之後推出《金燕子》(1968),胡金銓已改弦易轍來臺拍攝《龍門客棧》(1967)、《俠女》(1971),所以改由張徹執導。可想而知崇尚陽剛的張徹即使讓銀幕上的王羽、羅烈都愛鄭佩佩,但最終成就的還是惺惺相惜的同性情誼以及慷慨赴死的血腥儀式。而這裡的金燕子和《大醉俠》除了角色名字一樣,身分卻毫無關連,不曉得算不算欺騙觀衆?最怪異的是《金燕子》開場明明是女主角劫富濟貧,張徹卻刻意從房子內的視角望向外面的戰鬥,各種遮掩看似懸疑,卻也剝奪女性展現身手的機會,直到男性角色前來救援,這才撥雲見日。張徹的電影向來重男輕女,只是金燕子名號響亮,從好的一面看,他讓鄭佩佩多了一點柔情,但最後兩個男人她都得不到,還要跟另一個女人一起像守寡伴着男人的墳,他自以爲是的浪漫悲壯也就昭然若揭了。不過當時王羽紅透半邊天,武俠皇帝加武俠皇后的陣容,對觀衆而言,即使劇情大轉彎也買單,根據《六十年代國片名導名作選》所載,《金燕子》在臺灣高踞1968年度票房第二位,僅次於《獨臂刀》(也是張徹導演,王羽主演)。

鄭佩佩成爲邵氏一九六◯年代後期至七◯年代初的搖錢樹,自然還是以武俠片居多。根據蒲鋒的文章,《玉羅剎》(1968)、《毒龍潭》(1969)、《龍門金劍》(1969)、《虎膽》(1969)、《五虎屠龍》(1970)、《影子神鞭》(1971)部部都在香港年度十大賣座影片內,儘管在影史地位或類型開發上完全無法跟《大醉俠》甚至《金燕子》相提並論,但受歡迎的程度可見一斑。

▋以俠女印象深植人心

鄭佩佩當紅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就連結婚息影,我都還沒到可以進電影院的年紀。我小時候的頭號偶像是張玲,其他熟悉的武俠女星是上官靈鳳、徐楓、茅瑛、嘉凌。鄭佩佩的名字常聽大人提起,但應時看到的反而要到1980年她首度演出的臺視電視劇《俠影香蹤》,這是爲鄭佩佩編寫的單元劇集,每三集自成一個獨立故事,鄭佩佩在這十個單元中以各種不同造型角色現身,其中一個單元赫然就叫〈又見金燕子〉。

可見無論電影電視,鄭佩佩深植人心的印象就是俠女。這也教我在李安執導的《臥虎藏龍》(2000)看她「淪落」爲利用玉嬌龍擾亂江湖的「碧眼狐狸」時,又驚又喜。一代俠女怎麼成了玉府傭人,深藏不露竟是包藏禍心?這反差太大,簡直就是撕裂我的武俠宇宙。然而鄭佩佩卻安然接受反派角色,當碧眼狐狸死前指稱養尊處優的徒弟玉嬌龍(章子怡)從小就帶着心機跟她學武,纔是毒上加毒。這股又愛又恨的告白,讓面對江湖險惡選擇無所不用其極的惡女,整個立體起來。是啊!武藝高強的大俠(周潤發飾演李慕白)面對感情卻無能,獨當一面的女鏢頭(楊紫瓊飾演俞秀蓮)也得忍隱含悲,生離死別至少讓他們領悟和解脫,而在背後算計的碧眼狐狸更像是枷鎖下的悲劇人物。這個角色讓她獲得香港金像獎最佳女配角,也不枉她走進過往不可能接觸的陰暗面。

《臥虎藏龍》的大獲成功,也讓鄭佩佩成爲不少古裝劇的搶手老旦,從精忠報國的岳母到楊門女將的佘太君,都難不倒她。但最值得一提的反而是參與英國電影《輕輕搖晃》(Lilting, 2014),扮演一個喪子的老母親,傷痛之餘,卻要透過兒子的男友去認識她所陌生的真相。她和班維蕭(Ben Whishaw)的演出獲得很高的評價,還獲得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女主角的提名。

都說鄭佩佩在結束婚姻後於九◯年代重返影壇,但我印象她更早便於《七小福》(1988)飾演于占元(成龍、洪金寶的師父)的紅粉知己程劍仙,這部在金馬獎獲得多項大獎的電影重點擺在老少男性身上,即使身爲戲分最多的女性角色,也是陪襯。關於鄭佩佩的婚變與復出,在她的回憶錄《回首一笑七十年》多有描述,不再置喙。其復出後最膾炙人口的作品應該是1993年的《唐伯虎點秋香》,她的「華夫人」跟周星馳的「唐伯虎」你一來我一往的「無厘頭」大斗法,不論恩師胡金銓或師伯李翰祥是否真的不以爲然,過去的武俠底子確是有助她形塑角色的,只不過放開來瘋癲,反倒搶走正牌女主角不少丰采,也成了新一代觀衆認識她的關鍵。

鄭佩佩(右)與女兒相偕到坎城。(圖/本報資料照片)

▋舞蹈基礎的展現

都說鄭佩佩是武俠類型的代表明星,但當年胡金銓選擇她出任《大醉俠》主角,她最有力的條件之一,便是舞蹈基礎。舞與武,都是身體的技術與藝術。我個人很愛她和何莉莉、秦萍合演三姊妹的時裝歌舞片《香江花月夜》(1967),她們本來在魔術師爸爸(蔣光超)的表演中伴舞,之後各奔前程,分別和樂手(凌雲)、作曲家(陳厚)、舞蹈老師(田豐)各有坎坷的情愛。片中歌曲〈太陽月亮星星〉、〈天堂夢鄉〉、〈結婚的船〉、〈娛樂至上〉、〈火鳥〉連綿不絕,排場華麗。就算有幕後代唱,舞蹈表演卻是躲不了的。夾在中間扮演二姊的鄭佩佩很自然地脫穎而出。尤其最後在失去所愛依舊強顏歡笑打起精神在轉播中唱跳愛人所寫的歌曲時,盡顯聲色之娛的辛苦與魅力。可惜歌舞片很快便在武俠片的風潮中失色,否則說不定鄭佩佩也會在這個領域大放異彩。

這又令我想到鄭佩佩和本屆金馬獎另一位終身成就獎得主攝影師林文錦唯一合作過的《鐵扇公主》(1966)。林文錦之所以會爲這部電影掌鏡,是因爲部分外景來臺實地拍攝,包括太魯閣、日月潭、火炎山等。所以鄭佩佩是鐵扇公主囉?錯!鐵扇公主是由丁紅飾演。鄭佩佩和何莉莉(當時用的是何琍琍這個名字)飾演白骨精姊妹。亦即這部叫作《鐵扇公主》的《西遊記》續集其實包含兩則故事,前面是孫悟空跟鐵扇公主借芭蕉扇,後面則是三打白骨精。只是鐵扇公主的戲幾乎都在片場搭景,丁紅還輕解羅衫奉獻了一場入浴秀。白骨精則要在臺灣這些名勝奇景間奔跑,有趣的是兩姊妹在巢穴慶賀要吃唐僧肉前有段歌舞,何莉莉在鏡頭前勉強擺了幾個手勢充數,鄭佩佩則在中間和兩名隨從共舞,最後還直接來個一字馬作結,筋骨軟Q得很。

▋重情重義,支持導演

回到文章開頭提到鄭佩佩最早來臺拍攝的《情人石》,這部電影也是邵氏出品,多虧導演潘壘提議,纔在臺南安平及新北野柳取景。我很喜歡影片前半部,除了把漁港生活寫實地納入情節,喬裝飾演的外地人誤把盛裝返鄉的鄭佩佩當作酒家女的不打不相識,也能巧妙融合,並存不悖。粗獷的黃宗迅飾演的漁夫,和鄭佩佩算是青梅竹馬,卻無礙女配角文玲大膽向男方示愛,現在看來還是很酷。可惜後半部有點被本地、外地漁民的衝突,犧牲掉了更有意思的女性角色。但你確實可以看到一個不同於後來英氣逼人卻一樣充滿銀幕個性的鄭佩佩。

雖然僅在電影生涯的起端合作過兩部片,但在潘壘去世前,鄭佩佩每次訪臺必赴探望。雖然《大醉俠》後,受制於合約,不能跟隨胡金銓來臺拍片,她還是全心全力支持胡導演,除了不計戲分跨刀演出《天下第一》(1983),胡金銓去世後,她和石雋(第四十九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努力與美國胡金銓基金會溝通,促成胡導演遺物的收集和整理,也爲臺灣在電影文物資產保存上做出相當貢獻。與其說是那代影人對影壇倫理的普遍重視,不如說是她發自內心的重情重義。俠骨柔腸,不只是大銀幕上的形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