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專欄復刻：《聯副電影院》】聞天祥／《日落大道》影不止，歌未歇

已淡出銀幕的葛洛莉亞‧史璜生，大膽演出《日落大道》裡的過氣天后。（圖／臺北金馬影展提供）

關於好萊塢與明星夢

最殘酷也最真實的揭露

舊名《紅樓金粉》的《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 1950）是關於好萊塢與明星夢最殘酷也最真實的揭露。

影片從一具游泳池的浮屍，揭開序幕。死者的畫外音，述說一個失意編劇，爲躲避繳不出貸款的車子被強制收回，突然駛進日落大道上的車庫，沒想到誤闖昔日巨星的豪宅。

老明星妄想復出，還趁深居簡出爲自己寫了《莎樂美》的電影劇本。她想演的當然不是母后，而是爲繼父跳七紗舞以換取施洗者約翰項上人頭的絕代妖姬。

機緣巧合，她索性讓這個年輕編劇留下來幫她潤稿。原則是：不準刪除她的角色任何一場戲。

飾演編劇的是被暱稱爲「Golden Holden」的當紅小生威廉荷頓（William Holden），理所當然排名在前。但本片真正的靈魂，鐵定是扮演過氣女星的葛洛莉亞‧史璜生（Gloria Swanson）。

史璜生接演時已淡出銀幕多時，她曾是默片最著名的豔星，棱角分明的臉孔與下巴那顆性感的痣，讓她屢屢挑戰道德界線的演出，更具危險性和吸引力。例如《男人女人》（Male and Female, 1919）用一場意外，不僅讓她和僕傭階級對調、顛覆傳統，她與猛獸同框演出的奇觀，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有聲片來臨後，她還呼風喚雨了一段時日，在《莫負今宵》（Tonight or Never, 1931）表面演個正派歌唱家，但爲了體會角色而找男人共效魚水的劇情，也教保守勢力以其敗德而極力阻擋重映機會。況且史璜生不僅在銀幕上驚世駭俗，銀幕下的奢華行頭與豐富情史，更教媒體大衆好奇八卦。

史璜生的「現身說法」

《日落大道》的女主角人選，考慮過不少好萊塢默片巨星，但幾乎一聽內容便打退堂鼓。誰要讓外界對號入座，承認自己過氣啊？史璜生雖然沒在怕，但聽到她還要「試鏡」時，也曾擺出「有沒有搞錯」的架子。多虧好友兼名導喬治庫克（George Cuker）要她千萬不可錯過，否則影史經典可能就要改觀囉！

史璜生的加入，對《日落大道》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別說某程度的「現身說法」便已說服窺奇的觀衆，她獨特的唸白風格配以無與倫比的氣場，「我還是大明星（big），是電影變小（small）了！」「我們那時候不需要對白（dialogue），因爲我們有臉（faces）！」等等金句由她吐出，無論多自滿，都有睥睨懾人的理直氣壯。大概也只有她可以大言不慚，談資隨口就是范倫鐵諾（Rudolph Valentino）、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等同代巨星。而她拿火柴棒畫小鬍子，模仿卓別林（Charles Chaplin）搞笑的舉動，更是神來之筆。

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der）也沒在客氣的。當女主角以爲過去合作無間的名導終於接受她的提議，盛裝打扮，興沖沖地跑去片廠探班。懷德請出老牌導演塞西爾狄米爾（Cecil B. DeMille）粉墨登場扮演自己。現代觀衆可能不知道：這位喜好穿着馬褲和皮靴執導演筒的男人，真的是造就史璜生明星巔峰的幕後推手。銀幕上的師徒重聚，兩人的不勝唏噓，豈止演戲！

更狠的是懷德還找了馮史卓漢（Erich von Stroheim）飾演她的管家。而這個管家在劇情裡不只也導過她的戲，還曾是女主角的前夫！過去他把這個女人塑造爲明星，愛上她，離開她，卻無法忍受沒有她的生活。後來寧可卑躬屈膝回頭當她的管家，還不斷假裝影迷寫信索取簽名照，製造粉絲不離不棄的假象。說穿了，他纔是陷在明星神話裡不願醒來病得最重的那個，用謊言催眠明星，也同時麻醉自己。

妙的是馮史卓漢還真的幫史璜生導過片。《日落大道》裡面有場戲，是女主角邀年輕編劇在自家放映室看電影，自然是她主演的老片，而管家爲她放映的《凱莉女王》（Queen Kelly）便是由馮史卓漢執導、史璜生主演的。

不但讓師徒重聚，也教仇人和解

《凱莉女王》表面上是個爲愛受盡煎熬的故事，卻被拍得勁道十足。過於豔麗的史璜生扮演修道院女孩，已不可思議；片中一場襯裙滑落的意外，引來目睹的王子忍不住發笑，史璜生索性把襯裙扔向王子，離經叛道卻又理所當然，反倒令對方朝思暮想。馮史卓漢把史璜生的明星形象擴展到新的境界，且幅度驚人。但他求好心切、不顧現實的老毛病，卻讓這部電影成爲災難。最後導演被解僱，但也回頭牽制本片無法在美國順利上映。多年前我在MTV看過本片的LD（雷射光碟），由於當年不歡而散，影片後半部只好用字卡和靜照草草帶過。但已完成的部分，無論導或演，都屬上乘。

比利懷德真的太故意（有心）了。不但讓師徒重聚，也教仇人和解，還借屍還魂。

當女主角最終無法挽回年輕編劇的心，開槍射殺執意離去的他，陷入瘋狂自閉，鎖在房間裡不肯出來，直到聽見攝影機到了。明明人家是落井下石來拍攝新聞，她卻當回到渴望的片廠而走出房間，以莎樂美之姿緩緩步下樓梯。而在現場指揮若定，待燈光、攝影機就位，喊出Action的，正是離開導演椅多年的老管家。此時此刻，一個是假戲真做，一個是人戲不分，馮史卓漢與史璜生在這裡完成了他們當年沒拍的結局。最後那點溫柔，讓難堪的悲劇衍生出莫大的感動。

安德魯洛伊韋伯把《日落大道》改成音樂劇

《日落大道》不但本身的情節精采，製作突出，更因爲扮演者的真實與演技，讓文本產生更復雜的意義。作爲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實難被轉譯成其他媒介。偏偏安德魯洛伊韋伯（Andrew Lloyd Webber）不信邪，獨排衆議，把它改成了音樂劇。在舞臺上演超過三十年，堪稱他在《歌劇魅影》後最著名的作品。

《日落大道》音樂劇1993年於英國倫敦首演，派蒂露朋（Patti LuPone）扮演史璜生的角色，當年高齡87歲的比利懷德還特別出席。著名音樂劇女星貝蒂巴克利（Betty Buckley）、伊蓮佩吉（Elaine Paige）也接棒演出。本劇在英國初演時譭譽參半，好評多集中在女主角身上。

1994年修改過後的《日落大道》在美國推出，終於大獲好評，隔年席捲東尼獎最佳音樂劇、原創音樂、劇本、場景設計、燈光、女主角、男配角。但封后的不是前述任一位音樂劇女王，而是好萊塢明星葛倫克蘿絲（Glenn Close）。

葛倫克蘿絲用演技讓她不算頂尖的歌喉充滿感染力，成爲最成功的舞臺詮釋者。但也教製作公司向原訂女主派蒂露朋付出鉅額違約金。更慘的是原本要接替葛倫克蘿絲的是堂堂奧斯卡影后費唐娜薇（Faye Dunaway），結果在韋伯認爲她歌藝難以擔當的情況下給取消了。名譽受損的費唐娜薇當然咽不下這口氣，而要對簿公堂，即使庭外和解，又是一大筆錢。難怪有人笑稱這齣戲明明一票難求，卻賺不到多少錢。

《日落大道》連演不輟，葛倫克蘿絲也以2016年的重啓製作，反攻倫敦。雖然一片叫好，卻在英國勞倫斯奧立佛獎敗給《夢幻女郎》（Dreamgirls）的安珀萊利（Amber Riley），她曾是熱門影集《歡樂合唱團》（Glee）的一員，唱功確實了得。眼看實力堅強的歷代女主，在英國有如犯衝，連年槓龜。曾是女子團體「小野貓」（The Pussycat Dolls）主唱的妮可舒辛格（Nicole Scherzinger）在去年接手《日落大道》，今年竟一舉拿下七座勞倫斯奧立佛獎，包括最佳音樂劇女主角，算算英國佬花了三十年纔對舞臺版回心轉意。

彷彿我們從未道別

當年這個角色讓影壇不少女星敬謝不敏，現在沒有資深女星不想嘗試挑戰。近期最讓我驚嚇（喜）的扮演者，是韋伯的前妻、《歌劇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的首任女主角莎拉布萊曼（Sarah Brightman）。在離開戲劇舞臺三十多年後，回頭擔綱澳洲版主演。

韋伯爲《日落大道》寫了不少好歌，其中這首〈彷彿我們從未道別〉（As If We Never Said Goodbye）用在女主角重返片廠，有感而發：雖然心情有點忐忑，但是隨着燈光打亮、鏡頭轉動，周遭的人聲私語，彷彿回到舊日。不料被老同事認出，大堆人圍上問候，又燃起回到水銀燈下的決心。我將復出，而且一定會更加耀眼，就當我從未離開過吧！

在這齣戲還沒踏上美國前，韋伯就飛去洛杉磯幫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的冠軍專輯《重回百老匯》（Back to Broadway）灌錄這首歌，還率先發行。史翠珊甚至在她闊別二十七年纔再舉辦的大型公開演唱會上用它作爲開場曲。這確實是天后宣告再起的最佳戰歌，輕聲緩進，漸入高潮，等她唱到I've come home at last時，全場幾乎沸騰，然後再昂揚抖擻地完成高難度的結尾，等待下一波歡呼掌聲。

按照好萊塢／百老匯的商業邏輯，接下來我們應該可以等待：從電影改編的音樂劇《日落大道》，再變成另一部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