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地不該讓窮人住」 1970年代的臺北平價住宅爭議

圖、文/鏡週刊

平價住宅提供借住的最終目標,是幫助住戶脫離貧窮,在理想狀態下,低收入戶在短期內住到經濟穩定後就離開。小萍化名)是越南人,丈夫阿洋(化名)原是在越南務農的華僑,結婚後丈夫因爲父母已移民臺灣多年,加上華僑在越南沒有族羣認同,因此決定移民臺灣。2人沒有專長,阿洋只能當工地臨時工,工作時有時無,而小萍也只能到電子廠作業員,一個月薪水曾經只有2萬多元。小萍說:「搬來這邊住是打算渡過一個難關,孩子小,開銷多,所以比較困難,因爲不用負擔房租,生活穩定很多。」

1970年,政府爲扶助弱勢興建平價住宅,然而宣示意義大於執行成效,在當年,每一處平價住宅都興建於偏遠地段,例如安康平宅曾經是墳場。隨着都市發展,平價住宅因爲收容了因榮民榮眷、因越共戰爭而逃來臺灣的華僑,以及低收入戶,貧窮羣聚的狀況也帶來當地居民的歧視。

陳怡伶是中研院社會訪問學者,且爲美國懷俄明大學政治、公共事務與國際研究所副教授,長期關注臺灣的居住問題。40年前,陳怡伶進入臺北市5處平價住宅進行調查。「當時評估這些平宅是否該改建或遷徙到更遠的位置。因爲當時有人認爲,那些地方是精華土地,不該讓窮人住。」這樣的論調在都市發展中一直存在。陳怡伶提起位於東區延吉平價住宅,當年興建時東區仍是一片稻田,隨着都市發展成了地價、租金皆昂貴的地段。

當年的報告結論,認爲平價住宅是爲德不卒的政策,爲何有此結論?「當時檢視所有相關政策,政府在名目上都有做到,但都只做一點點。平宅在民國60年開始,蓋了2千多戶後從此不再增加,即便排隊申請者衆多。因此這個政策的宣示意義,大於改善都市住宅以及貧窮人口居住的問題。」陳怡伶說。

陳怡伶說:「平宅居住者會強調他們的困難,因爲他們要建立自己的合法性。這演變成一個奇怪的社會現象,我們一定要這些人很可憐,社會纔會覺得這些人值得幫助。」以低收入戶資格來做爲入住的資格申請,使得平宅的管理制度形成充滿矛盾的監視系統社會局社工除了協助脫貧與生活支持外,也成爲監督者

「他(社會局)要確認這些人合不合乎資格。合乎資格的時候,這些人受到政府照顧,可是一旦(所得)超越貧窮線,你的福利會大幅縮減。他最終希望脫貧,但貧窮線這麼低,只要超過貧窮線那些福利就不見了,變成這些人一直在這條線上掙扎。這個設計讓許多人停滯在那,因爲只要超過這條線,他就什麼都沒有了。」陳怡伶說。

貧窮線又稱爲最低生活費,依衛福部公告訂定,各縣市皆不同。以臺北市爲例,家庭總收入平均每人每月在1萬7,005元以下,就是低收入戶。申請了低收入戶資格,就可獲得生活補助,每人每月領取救助金額最高到2萬3,800元。

住在平宅的人一旦收入增加,就必須面對低收入戶資格的消失,同時也失去每月繳交600元低廉費用的平宅借住資格,必須在外租屋,面對高房價帶來高租金的房屋市場。也因此,一小部分的平宅借住者往往爲了降低政府可查覈到的所得,做不用報稅的工作,或者請僱主在帳面上以最低薪資聘用。

臺北市社會局長期輔導觀察中發現,平宅住戶一直有脫貧動力缺乏的問題。臺北市社會局安康平宅辦公室社工督導黃筠媛說:「要增加租屋支出,他們不見得負擔得起。」一般人若家庭環境的條件改變,會選擇住更好的房子,並想辦法增加收入,但久居平宅的住戶,一旦遇到資格消失,就會盡可能想辦法取回低收入戶資格。

許多平宅住戶往往居至長達10年以上,住得如此久的原因,多爲老、病、殘的狀況而難以脫貧。有些住戶能夠脫貧的原因,多爲家中孩子長大。黃筠媛說:「我們遇過,因爲兒子收入高,對方因此叫兒子減班,減少收入來繼續保有福利資格。還遇過一種是兒子減班不夠,他就辭了代賑工的工作。」擁抱貧窮的標籤來獲得社會福利,這也產生貧窮延伸至第二代乃至第三代的問題。

黃筠媛大學時期曾進入安康平宅社區,花費4年的時間幫此地成長的青少年做生活輔導直到碩士畢業。由於家庭背景殘缺,當地又被貼上污民化貧民窟標籤,許多孩子走在偏差邊緣,在學校人際關係不佳被排擠,難以獲得認同,常有強烈無望感。「我們是以大哥哥、大姊姊的方式去帶他們,他們會在我們身上去找認同。」黃筠媛提起一位國中女生。「媽媽精神有一點躁鬱,躁症發作時會因無關緊要的小事對孩子生氣。有一次她晚上9點纔來,人很沮喪。問她是不是媽媽打你?就開始掉眼淚。媽媽是莫須有的對她發怒,這對孩子很傷,即便她知道媽媽生病。後來我抱抱她送她回家,讓她感覺有人在引導她。」

安康平宅社工工作室每年舉辦脫貧方案。從105年開始辦理環保公職班,報考門檻只需國中畢業,並有中高齡失業、弱勢身分的報考組,若是考取,一個月薪水4萬元起跳。另有照顧服務員的訓練班,許多平宅住戶長期照顧有身心障礙的家人,在照顧能力上嫺熟,只要到符合長照法資格的訓練機構接受訓練,就能自己接案增加收入,目前安康平宅住戶已有3人考上。

「早期有許多案例擔心一次增加收入導致隔年的福利消失。所以後來修法新增脫貧條款,各地方政府自行辦理脫貧方案,經過輔導成功就業,能以專籤的方式,3年內免記新的所得收入,他能有3年的時間適應,儲備自己的資本來規劃新的生活。」黃筠媛說。

57歲的王秀芝就考取了清潔隊員。她目前正在等待分發,因此仍擔任代賑工的問安員,每天早上固定拜訪13戶以上的安康平宅住戶,許多住戶窩在家中久了都有憂鬱狀況,拜訪時她常試着跟這些鄰居閒聊說笑。她個性樂觀,「雖然很辛苦但還是要笑,把事情想得快樂一點。」

她年輕時在百貨公司當化妝品櫃姐,曾貸款買過一間國宅,但與丈夫結婚後,婆家認爲女人不該擁有房產,她只好放棄。然而丈夫家暴,她果斷離婚獨自扶養3個孩子。二兒子有自閉症與癲癇,照顧不容易,對她來說,入住安康平宅對她生活上的支持非常大。

她知道孩子即將長大,搬離平宅的日子也一步步逼近,自己的年紀不容易找工作,所以在社工的幫助下每週認真上課背考古題,練習體試的揹沙包。第一次考80分,沒上,第二次考90分,沒上,最後她以100分的筆試成績考取。雖然即將有穩定的工作,但她對未來仍是憂慮的,畢竟自閉症兒子的照顧是一輩子的事。「如果以後搬離安康平宅,最害怕的,就是很多事情若沒有社工幫忙,我就會不知道該怎麼辦吧。」

對王秀芝來說,重要的或許不是補助金的多寡,而是無助時,能有一個求援的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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