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都沒耐心讀長文了,通識教育還能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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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
導言
當長文閱讀成爲一條少有人走的路,通識教育又該何去何從?本文作者維舟認爲,與其抱怨現在的年輕人不愛讀書,不能接受傳統的教學模式,不如勇於擁抱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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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失聯
一直都有人問我:“你有沒有想過用短視頻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觀點?這樣比文字更生動、更有利於傳播開來,最終能讓有價值的知識點讓更多人看到。”
其實我從不排斥新形式,只是以往我沒有時間精力去做,但前一陣,“硬核讀書會”把我那篇《南京:一座不斷重生的城市》視頻化了,6分半鐘,在B站上播放兩週下來,反響比我預期的好。有人直接跟我說:“相比起你的文章,我覺這更能讓我看下去。”
像他這麼想的,可能不在少數。在此之前,我也嘗試過網絡直播課,但內容視頻化還是頭一回,這也讓我意識到,無論是人文歷史還是社會科學,新形式可能是通識教育一個有效的載體——在一個越來越多人不愛讀長文的時代,它可以有效地降低通識教育的門檻,引發更多年輕人的興趣。
爲什麼需要通識教育?
如今,很多人都抱怨年輕人“不愛看書”了,而知識領域的細分、功利主義的取向,這些要素的共同作用,又使得連大學都變得像是“職業教育”。這樣,不僅人文思想無處容身,甚至連具備“常識”都變得稀缺了,至於綜合性人才更是難覓。
這些看法,說實話也都不無道理,但這種“每況愈下”的悲嘆往往忽視了一個事實:現在的這種狀況與其說是倒退,不如說是社會進步之後纔出現的新現象,也正因此才更需要通識教育。此時,抱着原有的態度是無法解決新問題的,只有與時俱進,才能迴應全新的社會變動。
1929年出任芝加哥大學校長時的哈欽斯,1929-1950年的該校被稱爲“哈欽斯的大學”
實際上,通識教育最初就是由此誕生的。 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通識教育”的精神基底雖然源於中世紀的“博雅”(liberal arts),但作爲現代意義上的教育體制,則源於芝加哥大學校長哈欽斯1936年在《美國的高等教育》中提出的主張:大學應當爲不同系科、不同專業的學生提供共同的精神文化基礎,以扭轉專業分工所造成的裂痕,由此展望和期盼一個共同的未來。
雖然現在這一主張已得到廣泛接受,但在當時卻遭到芝加哥大學大多數教授的強烈反對,因爲他們以往的教育幾乎都是基於專業分工的,當時備受推崇的德國模式就強調職業化的研究精神。
哈欽斯則堅持認爲,專業教育實際上是一種把人作爲工具和手段的教育方式,尤其突出專業與市場的關係,爲就業而教育,但真正的大學應該培養的是“全人”(whole man)。簡言之,通識教育的終極目的在於培養、拓展個性,而不僅僅是爲某一專門的職業或技能鋪路。
不難看出,這和近二三十年來國內教育的問題幾乎如出一轍:正因爲各學科不斷專業化取得了極大的進展,才使得全社會更感到有必要提倡一種不涉及職業實用性、專業功利性的自由探索精神。
現在各學科的研究領域太細太專、太過實際,視野狹小,以至於許多人對本專業之外一無所知,而通識教育恰恰可以矯正這一弊端,因爲它從本質上來說正是反職業化的。
實際上,許多國人所理解的“通識教育”,並不盡然是指一種在“博雅”基礎上塑造“通才”的教育模式,倒不如說更接近於以前《十萬個爲什麼》那樣的科普,是不同領域的名師學者向社會公衆普及自己專業知識的努力。
科普UP主芳斯塔芙開始沒想到自己的古生物科普視頻能出圈,她的走紅作品《奇蝦:初代霸主的故事》,在介紹奇蝦演化史的同時,賦予了它們人格、情緒和劇情,讓以爲自己對生物學沒有任何興趣的觀衆代入了進去。
連距離人們功利化目的最遠的古生物學都能走紅,就是因爲芳斯塔芙的視頻在功能上滿足了這一大衆心態:一方面響應了“學習社會”的潛在需求,另一面也是因爲人們確實感受到了專業細分所帶來的常識匱乏。
現在棘手的一點是:國內並不是沒有意識到這方面的問題(有時都到了痛心疾首的地步),也不缺市場需求(知識付費的火爆就是明證),問題是用什麼方式講,才能更深入人心——我已經遇到無數人問起我,他們想讓自己或孩子瞭解一些人文社科方面的相關知識,但卻沒有好的選擇,甚至根本不知道怎麼去找。
由於我們當下的現實,許多人在大學期間就沒能接受系統的通識教育,又或意識到其重要性的時候,卻已經錯過了學校受教育階段,更何況,現在即便是一些基礎性的人文知識,其實也隨着這些年學術研究的進展在不斷更新迭代——有時當你真的靜下心來看書時,卻不知道書本里的知識可能已經過時了。
在這種情況下,也就難怪近年來“百家講壇”等電視國學、TED網絡公開課廣爲流行了。不過,這些形式共同的問題是其內容的形式還是不夠能引起人們的好奇心,在這方面,倒是以往不爲人注意的B站名師、科普UP主從內容上做了優化,符合年輕人的口味,才引發了他們的興趣,而好奇心正是通識教育普及的基礎。
如果新的形式能拓展受衆面,那又何必拘泥於傳統講授模式呢?至少,它可以爲那些想求知但又苦於不得其門而入的人提供更多一個選擇。
水泥地上可種花
毫無疑問,在當下這個環境中,推動通識教育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懷民曾說過,在他那個年代,把現代舞帶到一個沒有土壤和養分的社會,就像是“在水泥地上種花”。
多年後,作家林奕華借用這句話說,在一個現代商業社會裡推進通識教育,也差不多是類似的境況,因爲在人們算計無比的人生觀中,很難理解爲什麼要花費時間去做這樣一件非功利性的事。
然而,林懷民最終還是成功地“在水泥地上”種出花了,這意味着看似不可改變的社會心態,其實並非鐵板一塊,關鍵是如何去做。
我發現,許多學界的知識分子都有點排斥新媒體形式,彷彿那是年輕人才玩的嘈雜事物,但一個不得不正視的現實是:如今的年輕人都是網絡時代的原住民,對他們來說,一對多“你說我聽”至少已經不是唯一的教學模式了,互動的交流更能契合他們的要求,形式和渠道也隨之發生了變化。
戴錦華先生在B站的視頻合集片頭
和很多人一樣,我最早意識到這成爲一個值得重視的社會現象,是因爲羅翔的出圈,後來又意外地發現戴錦華的視頻被搬到了B站,她不僅沒有在意,反而欣然正式入駐。前些天,她在抖音也開了“開學公開課”。嚴肅學者和平時看“鬼畜”的年輕人在課堂之外的平臺上相遇了,而她的廣受歡迎也證明,年輕人其實相當渴求知識,也尊重這些前輩學者的。
當“講臺”變成“平臺”,很多變化也隨之而來。這些名師在網上並不只是對臺下幾十個學生講課,而是面對無數公衆,因而勢必就得把所有人都當成零基礎的小白(所謂“把每個學生都當傻子教”),更需要講得深入淺出,甚至幫助“差生”成功上岸。像趙崢教授講的天體物理、廣義相對論,連我這樣的文科生都能聽懂。
對象變了,講述方式和互動模式也就自然而然變了:爲了引發大衆興趣,老師們經常是從現實話題切入;課本里的問題不再有標準答案,蔡丹君等老師都鼓勵學生大膽質疑;評論區往往涌現大量非該專業的學生留言,這是真正基於興趣的主動學習,因爲和學校的課堂不同,網絡公開課不可能用點名等方式強制你學習。
另一個常被人忽視的好處是:國內學生普遍在課堂上不太積極舉手發言,但彈幕卻沒有任何心理壓力,因而往往討論踊躍熱烈得多。
汪品先院士,很可愛,他說自己爲此“非常開心”
讓我印象頗深的是:從事海洋科學研究的汪品先院士,雖然現年已85歲高齡,但也相當與時俱進,講解“深海生物爲何沒被壓扁”“南海的演化總共分幾步”這樣的科普話題,這連我家上小學的兩個孩子都聽得津津有味。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平臺,普通人恐怕也難以接觸到這些名師學者,而他們所講往往還並不只是專業知識——汪院士自述“我60歲以後纔出成果”就很勵志。
我知道,仍有不少老師、學者警惕、反感年輕人用網絡公開課替代了嚴肅閱讀。
不過,公平地說,真正愛看書的人還是會看書的,網絡視頻所吸引的那些受衆,如果不看視頻,恐怕大概率也是不會讀書的。
對這些年輕人來說,視頻的功用未必是替代閱讀(事實上也替代不了),但可以成爲通往更高層次精神追求的一個很好的跳板。
一百年前,梁啓超就曾借用報紙這一當時新興的媒介形式,以明白曉暢的語言推進了一系列新理念深入人心,其影響之深遠,大大超過一般的書齋學者,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年代的報紙也是“新媒體”,和現在的網絡視頻並無本質差別。
與其抱怨現在的年輕人不愛讀書、不能接受傳統的教學模式,還不如勇於擁抱變化,此時我們可能會發現,“水泥地上”其實是可以種出花的,以前之所以沒有種出來,不是因爲那是“水泥地”,而可能是我們種花的方法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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