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TikTok關停又重啓：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1月19日，美國網球選手高芙成功晉級澳網八強後，在攝像機鏡頭上簽名時寫下了“RIP TikTok USA”。

這位2004年出生的年輕人是TikTok的忠實用戶，從musical.ly時代就開始使用這款App。比賽結束之後，她還專門打開了自己的TikTok查看——以爲自己身在澳大利亞並不會受到停服的影響，但她的App還是被停服的通知彈窗了。

當地時間1月17日，美國最高法院裁定，支持對TikTok強迫出售令。1月19日零點，TikTok向美國用戶推送信息稱，“很抱歉，TikTok 目前無法使用。美國已經頒佈了一項禁止TikTok的法律。”

目前，TikTok在美國有約1.7億用戶，年輕人居多。在美國最高法院作出裁定之前，當地媒體已經得到了TikTok將於1月19日關停的消息。

1月14日開始，大量美國用戶涌入中國的其他平臺表達抗議。一位名爲“Drewpark2k”的用戶發視頻表示，美國人寧願學習閱讀中文，也不願意用Meta和X等美國社交應用。還有多位用戶發視頻稱：“美國政府說害怕中國政府從TikTok獲取用戶數據，我要把我的數據直接交給中國政府。”

TikTok封禁之後，大量用戶還在X平臺上表達了遺憾和惋惜的情緒。很多用戶表示，其在TikTok上學習了大量專業、找工作方面的知識，獲得了很多幫助。

但不是所有人都在惋惜或者慌張。一個從2023年底開始在TikTok Shop開設店鋪的中國商家李凡（化名）對界面新聞表示，在TikTok封禁的消息傳出後，他也有一些顧慮，上週五特意到上海拜訪了TikTok Shop的高管。他從對方獲得的肯定答覆是，關停只是暫時的，TikTok將在一個合適的時機重新在美國恢復服務。

在此之前，即將上任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他極有可能在就職後給予TikTok 90天的禁令延緩執行期限，這顯然是一個積極信號。

據界面新聞了解，TikTok內部給商家透露了三個恢復服務的時間節點：1月20日、1月底或者2月底。雖然當時TikTok內部無法確認準確的上線時間，但TikTok內部決定在2025年加大對電商投入的戰略決策並沒有變，而且已經制定了非常具體的業務增長計劃。

在北京時間1月19日晚間，特朗普在個人社交媒體上發文稱，他將於週一（1月20日）發佈一項行政命令，延長法律禁令生效前的期限，以便能夠達成一項保護國家安全的協議。

上述消息已經在TikTok的中國MCN和商家圈子裡流傳。而據界面新聞了解，在TikTok美區的全部MCN和商家中，來自中國的比例大概能佔到90%以上。

TikTok員工的心態普遍也算平穩。

停服之後，TikTok HR發文稱，員工的薪酬、福利、就業都是有保障的，辦公室將繼續開放。界面新聞從多位TikTok員工處瞭解到，TikTok仍在讓員工正常開展一些常規的工作，公司運轉並沒有受到禁令的影響。只是因爲在週末，一些員工因不確定工作細節而略顯焦灼。

李凡還從TikTok後臺的細節中發現了一些平臺仍在籌備運營的跡象，這也讓他對TikTok多了幾分樂觀。一方面，TikTok雖然面向用戶發佈了停服通知，但創作者的視頻依然可以上傳，只不過無法對外發布，自動保存爲草稿；另一方面，TikTok Shop商家端的各種活動還在繼續，平臺並沒有向在用戶側一樣彈窗提醒產品已停止運營。

李凡準備在TikTok上線之後繼續擴充銷售品類，今年大幹一場。

可以說，在這場頂級的博弈中，不明所以的人們跟隨着事件的進展表露出多種複雜的情緒，但心裡有底的人們卻一點都不慌張。

關停14個小時後，部分美國TikTok用戶已經可以訪問消息、查看個人資料並閱讀應用程序上的評論。

TikTok在社交媒體平臺X上發表聲明稱，正在恢復對美國用戶的服務，並將與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合作制定一項長期解決方案，讓TikTok繼續“留在美國”。

停服重新上架TikTok有豐富博弈經驗

作爲在全球市場最成功的中國應用，TikTok在全球多個國家都遭遇的監管挑戰，也踩過不少“坑”。

在此之前，中國公司從未有過應對其他國家監管風險的經驗。在和各國的監管機構博弈過程中，TikTok可以說是從零開始起步，通過交學費的方式積累了很多經驗。

2020年，印度曾是TikTok最大的市場之一，其在該市場擁有超2億用戶。但因爲中印邊境發生衝突，邊境局勢緊張，印度政府於當年6月29日以 “國家安全” 爲由，宣佈封禁包括TikTok在內的 59 款中國背景的應用程序，TikTok在印度市場所獲得業績一夜清零。

在這次針對中國應用的封禁中，字節跳動受到的損失最大。據外媒報道，字節跳動在印度的投入超過10億美元，如今旗下產品在印度市場幾乎全部折戟，導致的損失超過60億美元。

同年，TikTok也在美國遭遇了封禁風波。8月，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給字節跳動45天的時間來談判出售TikTok給微軟。與此同時，特朗普還簽署行政令，要求字節跳動在90天內剝離TikTok在美國運營的所有權益。TikTok隨即向法院遞交起訴書，控告美國政府發佈的與該公司及其母公司字節跳動有關的行政令違法。這場封禁風波最終因爲特朗普在2020年美國大選中敗選而擱置。

2023年，TikTok Shop在印尼遭到封禁。9月底，時任印尼總統佐科·維多多在內閣會議上正式禁止“像TikTok這樣的”社媒平臺進行直接銷售交易。10月4日，TikTok Shop正式在印尼關停。

當時，TikTok先後在英、美兩大市場遭遇挫折，把運營重心瞄準了東南亞市場，印尼是其最看重的市場。墨騰創投的數據顯示，2022年，印尼電商交易額約爲520億美元，其中約25億美元來自TikTok，佔到了TikTok在東南亞GMV的57%。

有了前幾次在海外市場遭遇監管風險的經驗之後，TikTok應對此次停服風波更爲成熟，在兩個月內扭轉了局勢，最終上TikTok Shop重新恢復上架。

在TikTok Shop封禁之前，印尼政府官員多次公開表示，TikTok的跨境電商業務威脅到印尼本地中小商家。在印尼貿易部在2023年9月發佈的關於社交媒體從事電商業務新規內容,就是對這些表態的政策迴應。新規強調的重點在於商品標準化、貿易行爲的健康度、對國內中小微企業與國內產品的衝擊度、平等競爭，以及新商業模式對原有生態系統的衝擊等。

遭到封禁之後，TikTok Shop給出的解決方案是與印尼GoTo集團旗下電商平臺Tokopedia合併，合併後的Tokopedia由TikTok控股，實體TikTok佔股75%並擁有控制權。TikTok承諾未來將投入15億美元爲業務發展提供資金支持，在營銷、品牌和國際化等方面爲中小商家提供更多助力。

在政商關係複雜的印尼市場，TikTok Shop最終能夠逆轉局勢，停服兩個月之後重新上架，證明了其管理團隊市場洞察、戰略和談判等方面的能力。

在美國市場新一輪封禁風波中，TikTok能夠在美國最高法院判決支持封禁之後獲得一線轉機，背後也與其博弈能力不無關係。一個信號就是，去年6月，正在籌備總統競選的特朗普開通了用戶名爲“@realDonaldTrump”的TikTok認證賬號，併發布了第一段時長13秒的短視頻，內容爲他現身新澤西州紐瓦克的終極格鬥冠軍賽現場，與支持者互動。

而在競選總統成功後，特朗普也多次公開表達了對TikTok的支持。如果特朗普在就職後能夠給予TikTok 90天的禁令延緩執行期限，TikTok將有可能獲得新的生機。

折騰四年TikTok在美國命運一波三折

剝離TikTok的法案期限是被精心計算過的。

根據法案，剝離出售TikTok業務的最後期限是今年1月19日，而新任總統特朗普的就職日期是1月20日。而在此前幾天，有關TikTok最終命運的傳聞已經猶如過山車一樣驚心動魄。

2024年3月，美國衆議院以352比65的壓倒性票數通過了TikTok剝離法案。該法案要求字節跳動公司在165天內剝離對旗下海外短視頻應用TikTok的控制權，否則TikTok將被禁止進入美國的手機應用商店和網絡託管平臺。

4月，美國總統拜登宣佈簽署了價值950億美元的對外援助法案，這其中就包含了強制字節跳動剝離旗下應用TikTok美國業務的法案。該法案將剝離TikTok的期限從165天延長到270天，且字節跳動持股不得超過20%，否則將面臨美國全國禁令。此外，如果拜登確定出售事宜取得進展，他還可行使一次90天的延期權力。

據媒體報道，衆議院此次之所以能快速推動這一法案，與去年以來的中東的緊張局勢有關。社交媒體特別是TikTok並沒有一邊倒地呈現支持以色列的內容，甚至有大量同情巴方的內容，這讓一些人感到恐慌。

據《以色列時報》在3月14日報道稱，著名猶太團體——北美猶太聯合會（JFNA），是美國國會快速推進TikTok剝離法案的幕後推手。

北美猶太聯合會代表數百個有組織的猶太社區，其對TikTok剝離法案的支持，根植於對TikTok反猶太主義的擔憂。此前，猶太聯合會和反誹謗聯盟均指責，TikTok上反猶太主義和反以色列情緒氾濫。

北美猶太聯合會在給國會的一封正式信函中表示，社交媒體是反猶太主義上升的主要驅動力，而TikTok則是迄今爲止最嚴重的罪犯。

在美國市場，涉及分裂主義、宗教派別衝突、民族衝突等內容的引起的爭議尤其大。在一些爭議問題上，TikTok被認爲遵循了中國的標準。有美國媒體援引研究員的觀點稱，他們擔憂TikTok成爲中國在全球信息戰中的武器，塑造美國主流社會對現實世界事件的理解方式。

TikTok在2020年遭遇的封禁風波就與此有關。2019年9月，TikTok算法加少量人工干預的內容分發機制引發英國《衛報》、美國《華盛頓郵報》等多家外媒的討論和質疑，焦點集中於TikTok爲年輕人推薦什麼樣的內容以及人工干預什麼樣的內容。

TikTok算法遭到質疑，和其不透明有很大關係——在國內市場，抖音和今日頭條的算法也面臨諸多爭議。算法的輸入和輸出是可見的，但算法內部的邏輯結構、參數設置和決策過程對於用戶和監管者等外部人員來說是不可見的，就像一個不透明的黑箱子。沒有人能夠說清楚，推薦算法到底如何工作。

在遭遇封禁風波之後，字節跳動寄希望於通過對TikTok數據遷移、高層管理人員的調整以及團隊的遷移，讓TikTok這個運營主體成爲一家完全全球化的公司。TikTok在新加坡設立了全球總部，同時還在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印度等設有辦公室。這些辦公室主要負責TikTok在當地的市場推廣、內容審覈、人力資源等方面的工作。

一位前TikTok員工告訴界面新聞，TikTok在2022年縮減了大量位於中國的工作崗位，這些崗位開放給海外辦公室重新招聘。

也正是從2022年開始，TikTok在海外的員工開始快速增加。據媒體報道，當年TikTok全球數量員工超過2萬人，其中約四分之一在美國工作。TikTok在美國的員工遍佈多個城市，包括洛杉磯、舊金山、紐約、西雅圖等。同時，TikTok還在同年宣佈擴大硅谷團隊，計劃用3年時間招3000名工程師。

除此之外，TikTok還在花費重金在美國進行遊說。據《華爾街日報》對遊說信息披露表的分析，自2019年以來，字節跳動花費了約2130萬美元用於聯邦遊說。

一個非常顯著的變化是，TikTok的公共政策團隊招攬了多位前國會議員，其中包括前參議院多數黨領袖、前密西西比州共和黨議員Trent Lott，前衆議院民主黨黨團主席、前紐約州民主黨議員JoeCrowley，前加州共和黨衆議員Jeff Denham，還有前田納西州民主黨衆議員Bart Gordon等多位前國會議員，還有特朗普的長期顧問David Urban。

TikTok的公共政策團隊在遊說過程中所闡述的一個重要觀點是，TikTok在每個選區都有用戶，禁用TikTok可能會引發選民的不滿。

顯然，TikTok在美國市場的合規問題上花費重金，但這並沒有完全消除其在監管層面面臨的風險。

Backlinko的數據顯示，截至去年7月，TikTok全球月活躍用戶數爲10.4億，美國月活躍用戶數爲1.7億。

如果覆盤TikTok能夠在美國等海外市場的成功經驗，算法是非常關鍵的一環。和純人工運營相比，算法能夠更精準判斷不同地區用戶的喜好，大大壓縮了人工運營中反覆試驗和試錯的成本，但也帶來了諸多挑戰。

想要恢復合法運營，TikTok還面臨哪些挑戰？

和TikTok一起停服的，還包括字節旗下剪映海外版CapCut、Lemon8、Hypic和Lark等多款應用。其中，讓人有些意外的是Lemon8的停服。

原本不被人看好的應用Lemon8從2024年下半年開始在美國走紅。該應用於2020年3月在日本率先上線，是一款圖片和短視頻分享社區，以檸檬黃爲主題色，主打美容、護膚、時尚、美食、旅遊、家居等生活方式的內容。因其在產品形態和內容上類似於國內的小紅書，被很多人稱爲“小黃書”。

Lemon8的用戶快速增長，源於字節跳動在TikTok上投入了大量的推廣資源。其也因此被外界看作字節跳動應對TikTok的另一個方案——一旦TikTok被強制出售，Lemon8將接替TikTok繼續在美國市場運營，因爲Lemon8的開發者是Heliophilia，爲一家新加坡公司。

此次Lemon8和TikTok一起停服，意味着字節放棄了TikTok關停把用戶導流到一個全新應用的計劃。其目前的主要目標，依然是尋求TikTok在美國恢復長期合法運營的方式。

雖然對外釋放了諸多積極信號，但TikTok距離在美國恢復合法運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即使特朗普接受媒體採訪的承諾爲真，TikTok獲得90天的禁令延緩執行期限，其依然要解禁令延緩執行期限到期之後如何繼續運營的問題。目前《保護美國人免受外國對手控制應用程序侵害法》已經形成了法律，如果“不賣就禁”的條文沒有修改或者廢止，就依然有法律效力。

德恆深圳硅谷辦公室主任、首席律師朱可亮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目前法案已經過衆議院、參議院和時任美國總統拜登的簽署，並在違憲審查中得到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支持，候任總統特朗普很難改變這一結果。

據一位知情人士分析稱，如果TikTok獲得90天的禁令延緩執行期限重新上線，其極有可能進一步關閉一些數據收集權限，或者在字節跳動是TikTok最大股東方面有所改變，字節跳動犧牲一些利益來換取TikTok在美國的合法運營。

這種操作模式和1月19日晚間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透露的信息基本一致。他表示，希望美國在一家合資企業中擁有50%的股權。通過這樣做，就可以拯救TikTok，讓它得到妥善管理，並使其得以發展。

從目前TikTok內部的反應來看，其依然是在做長期運營的打算，而並不是永久關停。

在TikTok停服後，特朗普在他的社交賬號上再次發文稱，“拯救TikTok。”而被特朗普任命爲新成立機構“政府效率部”領導者的馬斯克也在社交賬號上發文稱：“我長期以來一直反對TikTok禁令，因爲它違背了言論自由。有些事情需要改變。”

同時，外媒報道稱，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收到邀請，將出席1月20日美國當選總統特朗普的就職典禮。一個月前，特朗普還在佛羅里達州棕櫚灘的海湖莊園俱樂部會見了周受資。

種種跡象表明，特朗普、馬斯克和周受資爲TikTok在美國持續合法運營做着最後的努力。無論TikTok最終的結果如何，其和美國監管部門博弈的過程在很長時間內都會是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存在，也必然會爲中國互聯網公司出海美國積累更多經驗。

（界面記者佘曉晨、伍洋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