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8月(上)】林谷芳vs.許悔之/站在孤峰頂上,看見無限風光

林谷芳(右)、許悔之。(圖/本報記者陳正興攝影)

詩人之道與道人之詩

●林谷芳:

這次與悔之這樣的詩人直面對談,心情的確有點不一樣。畢竟,這些年我更多自外於文化界,就做着禪者的本分事,對文化始終保持着一種較遠距離的觀察。我跟悔之的因緣比較特殊,1990年他任《中時晚報》副刊編輯,我有篇文章〈我佛終宵有淚痕〉在那裡刊出,後來悔之在他的書畫展中就把這文章名作爲他一件作品的名稱,我想在這裡他應該有很深的觸動,而我也始終沒把悔之就只當成一個作家來看待。儘管文學是作家的本分,是一生懸命之所在,但我更願意相信在文章的背後,還有一個生命更本質的東西在牽引着他。因爲對他有着期待,所以很高興有這次的對談。

悔之去紀州庵做駐館作家時,找我進行了一場對談,我PPT的題目就叫「從詩人之道到道人之詩」。悔之是個詩人,但我覺得他跟一般傷春悲秋乃至家國懷抱,也就是從當前世情出發的詩人不一樣。悔之有某種他想要契入的生命狀態,或他嚮往的一種生命境界,這體現在他的「詩人之道」中,他的詩裡有「道」的存在。我們知道文學往往是虛構的,小說尤其是,但有時它卻比真實更真實,這虛構中的真實反而更直擊人心。但在道人看來,既然是虛構中的真實,所有的負數乘以正數也還是負數,虛構仍是它的本質,我們一不小心也就會活在這虛構的世界裡,這對文學家是個警醒,詩人之道的「道」,談的可能是孺慕、境界、領略,也可能只是自己的想像。

那麼,何謂「道人之詩」呢?作爲道人,詩,就該是生命境界的現前直抒,以詩爲媒介,則因詩是不落言筌、超越邏輯的語言。它的不二與直觀,最能契於禪心。「道人之詩」,也許沒有「詩人之道」寫得那麼美,但就是道人直接體證的現量世界。正如此,禪家所抒雖常二三句爲足,卻仍能深深觸發以詩爲務的作家。這次對談,我就把它看成是「從詩人之道到道人之詩」的接續。

●許悔之:

作爲一個年紀比林先生小一小截的文學或藝術工作者,或作爲一個高敏感的心靈,我這個世代是處於還沒進入網路時代的一羣人,文字就是最好的平臺,也是溝通的媒介,甚至也可能是人生裡最重要的引發或觸動的來源。我想談談關於林先生與我的兩件事。

三十多年來林先生是我欽敬的長輩,雖然沒有太多緣分可以常見面,但「you are always in my mind」。1990年在《中時晚報》「時代副刊」工作的時候,我看到林先生的一篇文章叫〈我佛終宵有淚痕〉,非常感動,我把裡面引用的偈語或禪詩都記起來了,其中有一句「如一衆生未得度,我佛終宵有淚痕」,對我來說,就像一個縈繞在心的話頭,一個寫文章或人生境界想去參究的話頭。

爲什麼這麼多年來一直浮現在腦海?因爲它觸動了我心流裡很多活動。林先生的文章或他作爲一個道人、禪行者,這個緣分像一個母源,我常想佛怎麼會哭呢?佛不是已經覺悟了嗎?又覺得這詩偈好美,有種兩刃相交的凜冽,不容閃躲或遲疑的壯闊。我是很晚纔讀到《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才知道佛陀不但會流淚,還會泣血,也才知道「我佛終宵有淚痕」這句話可能出自曉雲法師。九四年我爸罹癌,我陪他去醫院化療,當時還沒有《菸害防制法》,醫院的樓梯間都瀰漫着陪病家屬焦慮痛苦的煙味,我也是其中一員。我帶了一疊A4紙,幾乎在一個半月到兩個月內寫滿了一本詩集,那本詩集就叫《我佛莫要,爲我流淚》,那是一個二十多歲,可能已經知道生命多苦,但依然沒有技術、沒有覺知去轉苦爲樂的人的困惑,林先生的〈我佛終宵有淚痕〉,像是銘刻在我心版裡的記憶,即使到現在,我都還用油畫滾輪去創作,做成一個「我佛有淚」的大屏風。

林先生是一個這樣有能量的人,透過文字般若,以指指月,在三十多年前告訴我空寂之處好像有什麼。做一個對佛法有渴望的人,我純粹是爲了自救,林先生則像一個永遠存在那裡的善知識,在我年輕時曾施予我無比寬厚的佈施,而且是平等施,只要有因緣、有契機,讀到的人都同樣可以受用。

接下來又過了很多年,我隨緣去過中山堂臺北書院幾次。看到牆上有一個書法叫〈孤峰頂上〉,我非常撼動,覺得這不就是生命的處境嗎?像《犀牛角經》說的人就像一隻犀牛在曠野裡獨生獨死,可是清風會吹過犀牛角,看似那麼孤獨又無比自由,孤峰頂上是道人生命情境的自況,又何嘗不是生命的實況呢?這麼多年來林先生在海峽兩岸,不管是琴與茶,或是禪法的分享和教導,我都覺得是很了不起的佈施。

剛剛林先生講到詩,我覺得漢語詩很迷人,它常常是沒有主詞的,讓人讀了可以完全融在其中,忘卻你我之分。就像我們讀「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但聞」前的主詞可以是讀者、受衆任何一人,漢語詩的簡略跟主詞的欠缺,及其所喚起的反常合道,這部分讓讀的人在自心對話後,進而啓動一連串反應。就像當年我讀到林先生文章中寫的那個詩偈「如一衆生未得度,我佛終宵有淚痕」,那像無止盡的探問,是一種自燈明,我們有時是在被別人照亮了,纔會發現我們也有心光無量的潛力或可能。生命有時覺得快荒涼了、覺得世界好不堪忍,就會想到「孤峰頂上」這四個字,我們可以對別人好、關心別人,我們可能要「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最後也許可濃縮爲這四個字,正因孤峰頂上,看下去纔是無限風光。

境界現前時如何

●林谷芳:

悔之提到以指指月,藉由這「指」,我們對許多事物能有更貼切的領略。正如作家的情性豐富,語言文字掌握又精到,作品因此能觸動我們的心靈深處。但無論是作家或讀者也都容易陷在語言文字裡,這時道人要問的,還是禪宗那句老話:「境界現前時,如何?」也就是狀況真來時,你怎麼樣?爲道之人比較不容易被這些單純的美所牽引,會更觀照美在生命的境界轉化中到底是起了正面還是負面的作用,當美變成一種耽溺,於道就是有礙的。而像禪詩,既直透本源,回到當下,它就是生命的一種助力。

修行的核心是了生脫死,即便不談究極那一刻的生死,就只談生命曲線中的起起落落,這起落也是一種剎那間的生死,這些,外人不容易看出來,你只能自己面對。如果能在此觀照,生命也就能「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功夫」,從這一點,生活諸事都可以是道的顯現,就如悔之般,人生的際遇就成爲修行的資糧,何況文學這「指」,但只要你執着了,一切也都會變成生命的纏縛。

教禪,我常提到,凡夫諸根不敏,藝術家敏於一根卻常爲一根所奪,道人則「不敏諸根」,人不被諸根拖着走,就更能善使諸根之長,避其侷限。

●許悔之:

我就着林先生的諸多引發作一點回應。「道人」修行,原是爲了「永斷生死」;智慧之命、活潑潑的生命就像龍蝦脫殼,龍蝦一直長大,原來的無用之殼就會不斷脫去。文學或藝術很多部分也約略如此,年少時讀到寒山的詩:「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當時我理解這首詩是用較世俗的方式,「教我如何說」,我的快樂本來就無法跟別人說。還有,年少時讀《景德傳燈錄》、《指月錄》,覺得很美,當作文學的欣賞,後來才發現那是真實之境,不管是公案或禪詩,原來有這麼大的氣派和風光在裡面。我是被自己生命的需求推着走的,我很想躲在角落做個安靜又孤獨的人,可是後來發現生命中的境界現前,那些情緒我們也都誤會是一種真實境界。詩或藝術給過我很多的幫助和啓發,比方說我創立有鹿文化,最主要的書系是「看世界的方法」,如果一本書不能提供一個有緣的讀者找到一個角度看世界,那我們何必砍樹印書呢?

林先生提及藝術家或作家對一根的敏銳,最後成爲獨特性;佛法告訴我們人心的自由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互用,有沒有可能任何一個能夠安靜去體驗己心能量的人,都知道心的功用遠遠大於一根一用?很多時候他人的書寫能帶人到更遠的地方,就像多年來我幫一些出家人或修行者編書,我都覺得是緣分裡被安排透過編輯去學習。

年輕時第一次看到梵谷的〈星夜〉,站在畫前哭得涕泗縱橫,它是第一層次的佈施,畫中的星空那麼燦爛,有無限的光和夐遠,可是那些陰鬱激烈的顏色似乎在說:「我很痛苦,但我仍要告訴你世界是美麗的。」第一層次是知苦,還能給別人希望。我覺得禪、文學或藝術,有一個更深刻的意義,就是不依世俗的定義而有,不相對而有,告訴我們可以打破慣性的思維而得到不一樣的活潑、自由。

有些東西就是日日看了都有不一樣的感覺,像石屋禪師的〈山居詩〉:「道人一種平懷處,月在青天影在波。」這麼單純的情境卻能給人平懷之心,可以透過這東西去檢查自己的心。「月在青天影在波」,影的功用是什麼?我覺得詩或藝術的功能原來只是召喚你、照亮你,最後發現原來你可以自照。我想林先生對文學藝術有一個更深刻的期許,應該就是那種自照照人,它不限定於一義或個別義。就像聖嚴法師年長時體力不太好,但他仍憑着當下僅此一步,別無他想的念頭,爬完很高的樓。我花了很多年才知道,先不要去想過去發生的事、未來會發生的事,只要想此刻這一步走好、應對好這一個緣,這就是「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我很期望多一些人來理解林先生這樣的行者,我喜歡用「行者」更甚於「修行者」,行者就是「just do it」,只要做一點點就知道有多受用。要有這樣的氣魄和覺知,去享受這刻的風光、滋味,每個無數的一刻串成了我們這一生,每個一生就串成了我們的生生世世。

林先生的書寫會引用很多禪門故事和詩句,留下詩意的空間,這種有餘韻的表達方式可讓人感受到知見的美。就像憨山老人的詩:「門外青山朵朵,窗前黃葉蕭蕭。獨坐了無言說,回看妄想全消。」自證己心的過程是先要有人陪伴,林先生很多課程或著作都是那種陪伴,在妄想全消之前,還是要先看到門外青山和窗前黃葉,這也是文學藝術扮演中介功用很重要的地方吧。

●林谷芳:

的確,一首詩、一首音樂對人莫名的觸動真可以反轉一個人的生命。但雖如此,道人會更進一步問,這樣的中介功能對作者是不是也產生了功用?因爲很多創作對當事者來說,更偏向是一種藝術治療,一旦情緒抒發完了,也就完了,並沒能提升自己的境界;有趣的是,讀他作品的人卻反而有人提升了。對藝術家,自身的藝術要能像迴路一樣反饋自己,要不然種種抒發就只是胸中塊壘的暫時消解而已。

在道,藝術創作合該是藝術家現前生命的流露,這裡面不該有虛矯,但有時我們的技術掌握越多,就越容易在此虛晃套招。真要說,如實才是最動人的能量。你可能會爲一個作品美的外表所眩惑,但隔了十年再看,也就覺得那些都是妝點。但你如實,青澀就有青澀的美,成熟就有成熟的美,一路行去,領略越深,有天也就能「不着一字,盡得風流」。

如實並不是說沒有文學技巧,而是不造作、不虛矯,更重要的,它還需要一種返觀。如此,作品就可以成爲生命的另一種分身;有這分身,你就更能照見自己。若只順着原有的慣性,所作就會像禪所講的「頭上安頭,騎牛覓牛」般,讓自己更無法看清自己。所以我總提醒藝術家,作品要能如實觀照自己生命現前的處境。

相比於一般創作,禪的創作是一種無心的藝術,沒有先設定閱聽對象,它就是本心應緣的流露。藝術家如實,就較能契入無心,無心之作「透徹玲瓏,不可湊泊」,一有心、有作意,離道就遠。

在禪,詩是直露本心的一種應緣形式。詩是意象性、直觀性的語言,直觀不是感性的觸動,也不是理性的分析,它是物我無別、物我共振的狀態。也就是能這樣契入跟衆生的一體性,才「我佛終宵有淚痕」。而禪所談的「悟」,也就在讓生命能契入這種直觀狀態,以此,生命就不會落在兩端,因分別而無有了時地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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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谷芳:

一個「無可救藥的禪子」。早年無可救藥地投入中國音樂,二十幾年來回歸禪者本務,更無可救藥地雲水示禪。寫作基本都因於此。就因缺乏創作衝動,寫了二十幾本書,仍然「不是作家」。

● 許悔之

少年寫詩,青年起以編輯、出版爲業,2009年創立有鹿文化,2017年起,藝術創作開始展覽。

昨天之憤怒文青,今日近花甲耳!白髮尚未攻之,繼續保持對般若與美之追求。心光尚未全然能自照照人,所幸者,眼力衰退而心力上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