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湖,說不出再見
熊成在觀察執勤。 王美玉/攝
霧鎖羣山,如夢如幻,海拔4520米的西藏山南軍分區無名湖哨所如同仙境一般。“看來今天要下雪了。”11月18日早上,看着窗外大霧,中士熊成對負責觀察值班的上等兵戰相村說。戍守無名湖8年,直覺告訴他,此時大霧八成有雪。
果然,午飯後入冬第一場雪“如約而至”,紛紛揚揚的雪花扮靚了無名湖。其實,熊成預言有雪還有一個參照物,就是他的膝蓋。長期堅守苦寒之地,他患上了嚴重的痛風性滑膜炎,遇到氣溫突降,他的膝蓋就會隱隱作痛。當天下午,他的右膝開始腫大,吃過止痛藥後,他一瘸一拐堅持上下哨樓。距離退伍越來越近,他還有許多計劃的事沒有完成,時間不等人。
熊成特意申請把觀察值班安排調到晚上8點到12點。“這樣白天才有充足的時間做事。”熊成在爭分奪秒。
哨樓前刻有“無名湖”三個大字的戍邊石,熊成已趕在大雪來臨前將它們重新描紅,旁邊那塊光禿禿的石頭,他琢磨了好些日子,和戰友楊興燦商量,計劃在上面畫一幅中國地圖。
大雪初霽,兩人便開始掃雪、描邊、塗漆……很快,鮮紅的雄雞版圖大功告成,在雪山映照下顯得格外惹眼。
旺東的霧,無名湖的路
“現在條件比過去好多了。”在無名湖哨所服役的8年時間裡,熊成感覺像是從寒冬走進了暖春。
近年來,各級不斷加大邊防設施設備的建設力度,無名湖哨所的駐防條件不斷升級。官兵們住進保溫哨樓,國家電網連入哨所,用電吃上“皇糧”,空氣能系統有效解決取暖洗澡難題,“常態氧”牽到牀頭,新建成的保溫水窖讓官兵在寒冷冬天喝上“不凍泉”,恆溫菜窖裡新鮮蔬菜水果應有盡有……說起這些,熊成如數家珍。
早些年,一到冬天熊成和戰友們就發愁。無名湖從11月到第二年6月是大雪封山期,通外的5000米山口積雪厚度比裝載機還高,哨所就成了“雪山孤島”。
新兵集訓時,熊成從排長索朗羣培口中第一次聽說無名湖哨所。“排長說,那是全團條件最艱苦的地方,當時我就想挑戰一下、感受一下,稀裡糊塗就報名了,沒想到一待就是8年。”熊成如今輕描淡寫地回憶說。
新訓結束,熊成如願來到無名湖哨所,他才明白索朗羣培排長說的一點不誇張,所謂的湖只是一個小水塘,這裡沒有一棵樹,漫山遍野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房屋也是用石頭砌成的,排長口中的“夏住水簾洞、冬住冰晶宮”一點不假。
駐守哨所第一年冬天,大雪沒日沒夜地下,積雪將無名湖裹得嚴嚴實實,年貨無法送達。除夕夜,熊成和戰友們用雪化水,圍坐在火爐旁吃了一頓方便麪算是年夜飯。在給家人打電話拜年時,熊成笑中帶淚地說:“我們的年夜飯有魚有肉,可香了。”
那段時間,熊成瘦到不足50公斤。好在大雪初歇,團裡第一時間送來了“救命糧”。但所有物資都囤在山下的旺東連隊,需要下山揹回。
背菜是熊成最不願回憶的事情。旺東連隊營區與無名湖哨所海拔落差不足900米,連通其間的是一條不到5公里的崎嶇山路,這段距離要穿密林、涉激流、闖亂石堆攀行將近4個小時,路上5處絕壁需要攬繩而上,途中滾石往往不期而至,路上透亮的暗冰更是讓人“步步驚心”。
有一次,熊成身背生活物資像蝸牛一樣在山路上艱難攀行,突然,一塊碗大的石頭從高約60米的崖壁上滾落,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砸出一個大坑,驚得他一身冷汗。
去年休假回家,一天夜裡,熊成突然冒出一句:“趕快讓開!有滾石!”妻子趕緊起身,發現原來是熊成在說夢話。
過去,連隊官兵口口相傳一句順口溜——旺東的霧,無名湖的路。從字面意思不難理解,旺東連隊的霧大持續時間長,通往無名湖哨所的路最難走。霧大是自然天候無法改變,但行路難已經成爲歷史,如今通往哨所的簡易公路被鋪成柏油路,山間小路上方還架起索道,“雪域快遞”可以直達無名湖哨所。
最後一次執行巡邏任務,熊成在目的地撿了一塊小石頭,打算把它帶回家作紀念。石頭是無名湖的“特產”,熊成想讓妻子通過它感受一下無名湖的氣息。他軍旅生涯一大憾事就是沒能讓妻子到無名湖走走看看,“如果她來過,說不定也會愛上這個地方。”
“無名湖見證着官兵們的犧牲奉獻”
離開無名湖哨所前,熊成專程去向戰友“天狼”告別。
“天狼”是哨所的一隻軍犬,去年年初,它因病去世,熊成想盡一切辦法,仍然沒能幫它熬過寒冬。在距離哨樓約200米的地方,熊成和同年兵辛扁扁合力挖了一個坑,將“天狼”安葬在那裡。
熊成忘不了,從2014年“天狼”入編哨所以來,每次巡邏它都積極參加,並擔任開路先鋒。一趟巡邏走下來,經常累得氣喘吁吁,連飯都吃不下。“天狼”無言,卻是哨所官兵最親密的戰友。
這些年,和守哨官兵一起並肩戰鬥的軍犬,熊成都能一一叫出名字:大黃、小黑、單挑王……有一隻叫“小白”的軍犬,在無名湖服役12年,一度成爲這裡最老的“兵”。衰老得步履蹣跚的時候,“小白”不想給官兵們添麻煩,選擇悄然離開。大家漫山遍野尋找它,最終在一處石縫裡找到“小白”,可惜它已經沒有了氣息。
“無名湖見證着官兵們的犧牲奉獻。”30多年前,時任團長高明誠帶隊頂風冒雪在無名湖哨所附近的沙昌多果山勘察道路,連續14小時翻山越嶺,最終把生命融入了巍峨雪山。
同班戰友何鵬的去世,讓熊成一輩子都無法釋懷。2017年7月,上等兵何鵬踏上無名湖。那天,熊成把自己的下鋪讓給了何鵬,晚上的臥談會倆人還有說有笑。第二天,何鵬出現嚴重高原反應,醫生檢查判斷爲“突發性右心房增大”,立即送往山南市陸軍第954醫院搶救。凌晨傳來噩耗,熊成徹夜未眠。
“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還是在新兵連,人很活潑,喜歡運動……”說起何鵬,眼淚就在熊成眼眶裡打轉,“如果我對他的關心再細緻一點,說不定他就不會走……”
“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
就要說再見,熊成心底卻沒有絲毫“脫離苦海”的感覺,他甚至不敢打開手機看日曆,“能騙自己一天是一天,時間能靜止最好了。”熊成努力麻痹自己,但每天觀察記錄本上的日期,“無情”地提醒他,“那一天”真的要到了。
“真沒有想過自己離開無名湖是什麼樣的情景?”踏上離鄉的火車,熊成的想法很堅定,至少幹到上士再回家。但事與願違,沒想到中士服役期滿,就要和無名湖說再見。
“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每次聽到這熟悉的旋律,熊成都百感交集,一曲《其實不想走》唱出了他的心裡話。
“爲啥要走?”今年9月,熊成提出退伍時,指導員洛桑次珠很想挽留他。
“家裡人需要我。”熊成言簡意賅。聽完這句話,洛桑次珠沒有再說下去,同爲人夫人父,他知道這6個字意味着什麼。
2017年、2018年,熊成的兩個兒子相繼出生,妻子雷水秀一人帶倆小孩,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今年6月,大兒子熊瑾言頑皮摔倒導致下頜穿孔,縫了8針。事後,妻子發來的視頻裡,3個醫生合力把熊瑾言抱住,才完成縫針。看完視頻,熊成心如刀絞。
去年5月,姐姐檢查出白血病,熊成東拼西湊攢齊10萬元給姐姐匯了過去。“哪怕賣房子也要治好姐姐的病!”熊成字字如鐵。
8年前,也是抱着“家裡人需要我”的簡單想法,熊成參軍入伍。其實上初中時,熊成的成績在班裡名列前茅,無奈家裡不堪重負,懂事的他選擇輟學掙錢爲父母分憂。他曾在福建鞋廠裡打過工,天天起早貪黑,工資是每月2000元,“從那時起,沒再向家裡要過一分錢。”
義務兵期間,熊成的月津貼是1320元,每月他都按時給念大學的姐姐打去1000元。現在月工資過1萬元,熊成依然保持着勤儉節約的好習慣。
“今年家裡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哥哥考上了廣西師範大學的博士研究生。”家裡兄妹4人,熊成排行老三,卻是家裡的頂樑柱,“如果不是家庭原因,今年說什麼我也不會走。”
夜深人靜的時候,熊成喜歡清唱《一起走過的日子》,那是他最喜歡的一首歌。面朝哨所的美麗星空,戍邊的故事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裡閃過。
熊成的姐姐化療急需阿糖胞苷,所住的醫院此類藥品緊缺。戰友張俊奇知道情況後,幾經周折託朋友爲熊成買來50支阿糖胞苷,一解燃眉之急。
2014年7月,戰友崔蒙浩缺氧突然倒地,一時間手腳僵硬不能言語,急得熊成和戰友宣波一邊哭一邊給崔蒙浩搓手搓腳,守在牀前整整一宿沒閤眼。崔蒙浩病癒,倆人才如釋重負。提及此事,熊成總是嘿嘿一笑,“爲戰友而哭,不丟人。”
“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會選擇無名湖。”熊成說,無名湖是他和戰友們難以割捨的港灣,在這裡,他們苦過、累過、哭過、笑過,“今後無論身在何方,雪山上都有個家叫無名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