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夏日太短，戀你過深
文／彭紹宇
▲《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圖／《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以下皆同）
「在你想不到的時候，命運會以最狡猾的方式找到我們的脆弱。」愛情的滋味猶如飽滿杏桃，帶來歡愉的同時，卻也無所遮掩地展現男男女女自身的卑微，渴求愛人、亟於被愛，有時不願確認自己的內心，只因不確定對方能不能接受最真實的心意，而這般巧妙細膩的感受，電影《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將它立體地描繪出來，如同一尊穿越時空的古希臘雕像，讓每個旁觀者都爲他的眼神、肢體動作與肌肉紋理給深深着迷。
改編自安德列．艾席蒙（André Aciman）的同名小說，這部《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設定於1983年的義大利北部鄉村，某天17歲的男孩Elio（堤摩西柴勒梅德 飾）家中接待一位24歲的美國教授Oliver（艾米漢默 飾），兩人房間僅僅隔着一道牆，但他們之間的情愫卻賦予彼此在那個夏天一段永恆的回憶……從最初表面彼此不合其實互探底線、裝作不在乎其實希望對方嫉妒吃醋，Oliver悄悄成爲Elio眼界下的唯一主角，擔心自己有時太接近會引起對方反感，又怕太冷漠使對方也築起高牆，這般愛情中若即若離的揣測，讓靈魂的形狀深受扭曲，然而直到確認對方的心意，所有曾經花在焦慮與擔憂上的時間，都成爲兩人更加珍惜彼此的美好浪費。說穿了這其實就是一部再普通不過的愛情電影，不過它的驚人與好評之處並不在於主角爲兩名男性（我不喜歡將之稱爲「同志電影」，認爲這樣歸類限縮了電影的格局），而是義大利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對於愛戀的描寫極其透徹與細膩，彷彿我們每個人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那段初戀的灼熱，至今撫摸傷痕仍能清楚感受痛楚，輕描淡寫的筆觸帶過，卻深刻到無以復加。
至於導演的鏡頭也是無所留地將義大利城鎮的優美風光盡收眼底，每當畫面拉遠，兩個男生在大自然中騎着腳踏車、討論文學試探彼此，或是在沁涼河水中以友誼爲名的調情，鏡頭下環境的色調與美感，都構成一幅幅令人醉心的畫作，情慾灑濺得美不勝收。而配樂不時流淌出美國獨立民謠歌手蘇揚史蒂文斯（Sufisn Stevens）創作的歌曲，低喃嗓音聽來尤其魔幻，也讓人隱約感受到這般美好的一瞬即逝，帶有苦澀滋味的清幽，徒留時間走過留下的迴音，滴滴答答悠揚不止。
（以下涉及劇情，可斟酌或跳至下段）
片中我至愛的一幕戲，便是Oliver離開後，Elio對這段過於短暫的緣分悵然若失，然而父親的一席長話讓我感動到幾乎流淚──「爲了讓我們更快癒合，我們從自己身上剝去太多東西，以致於不到30歲就一無所有，每開始一段新的感情，能給予對方的就愈少，但爲了讓自己沒有感覺而不去感覺，是多麼的浪費……你怎麼過你的人生是你的事，只要記住我們的心和身體只被給予這一次。你的心會疲憊、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會沒人願意多看一眼，更不要說去接近它，只是現在的你可能感到難過、痛苦，但別讓它消失，更別說那些曾經有過的快樂。」其實父親都知道，甚至勇敢坦承自己過去最真實的體悟，爲了順應社會而隱瞞性向的遺憾，他不希望孩子也做出相同妥協。這樣的安慰不是說教，卻比說教還要有力量許多。
那個年代的歐洲對於同性相愛仍是禁忌，就連出身美國的Oliver在片中意味深長的那一句「如果我父母知道了，會把我送到懲戒中心的。」都可體會到當時社會無聲的捆綁，而這是片子前半段讓兩人遲遲不願表明心意的原因，也是導致這段關係最後註定無法成全的悲劇。此外片中最末端Elio在爐火前哭泣長達4分多鐘的長鏡頭，近乎真實的演技讓人看了心痛不已，這幕戲畫龍點睛，沒有任何一句臺詞但我卻彷彿聽見心碎的聲音，在嘆息中爲整部片完美作結，留待觀衆慢慢吞嚥這般難消化的惆悵。整體看來，電影似乎將錯誤傾向怪在後來結婚生子、向主流妥協的Oliver，雖然最在意的一方往往傷得愈重，不過我認爲向社會低頭的人也必定經過一段撕心裂肺的痛苦，雙方都是社會期望底下的被害人，痛苦也無須衡量或比較。
（底下無雷）
它讓我想起前幾年的《因爲愛你》（Carol），片中Carol和Therese的忘年之戀同樣令人心動心碎，二者都沒有過度凸顯同志面臨的社會壓力，反而選擇將筆墨留給兩人之間的愛情，讓命運找到彼此的脆弱，然後細細地呵護照料，即便對方都並非是自己的終點。這部絕對值得二刷、三刷，除了再次感受那般純純愛戀的心跳，導演處理兩人從製造距離感到確認心意的過程，運用許多暗喻與巧思，包括彈奏鋼琴、配戴猶太人六芒星項鍊、象徵赤裸慾望的杏桃、「寬鬆襯衫」的符號暗示等，都隱埋着兩人關係轉變的化學作用。
我尤愛片中引用法國哲學家蒙田的名言：「如果有人問我爲何喜歡他，我很難說清楚，只能這樣回答，因爲是他，因爲是我。」簡單一句話道盡所有情中人的心思，尤其細緻動人。然而電影在處理女性角色方面可就有些缺失，雖說並非劇情重點，但稍嫌粗糙的描繪還是留下遺憾。不過部分觀衆對於電影相較原着小說保守許多的尺度頗有微詞，我卻認爲電影在情慾挑逗方面算是滿適當地呈現，絲毫不情色地點到爲止，也的確有製造出那種慾求不滿的躁熱氛圍。儘管有些許可改進之處，但這些缺點都瑕不掩瑜，電影娓娓道來的力量仍長久盤踞心中，從拍攝背景、演員選角到劇本中對慾望的坦誠與書寫，都在在完整了這趟心碎的愛戀旅程，同性只是設定，在愛情面前每個人的模樣都是無差別的，然而正因爲是同性，才讓回憶更加美麗而無奈。
「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而我將以我的名字迴應你。」電影中這句靈魂臺詞爲他們的關係下了最優美的註解，在那個內斂保守年代的某個深夜裡，有兩個人毫不保留與對方合而爲一，或許錯過之後他們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勇氣了，不過那年的美好莽撞還是帶給彼此成長，往後回想起當年盛夏，留下的應是不能再深的緬懷與隱隱作痛吧。
●彭紹宇：政大外交系學生，現爲自由影評人，認爲電影傳達生活的本質，也是生命的延續，因爲從電影得到許多，也希望介紹好電影給更多人。在各大媒體都曾發表文章，目前於ETtoday韓娛版開設專欄「彭紹宇看韓國」。看更多請至部落格【彭紹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