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餘
不得不承認,晉中確是晉商故里。喬家大院無數次被人提及,哪怕是在冀東平原的偏僻之所;平遙古城更不必言說,它的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條蚰蜒巷、城牆上的七十二座敵樓和三千個垛口、日�N昌票號,都已成爲傳奇。而昭餘古城與別處又大不同,它的氣象雖有些破舊衰敗,可衰敗之中又流露出莊重凝滯之色,彷彿無論時光如何雕刻它,它都不驚不懼。
那個明朗的上午,陽光和煦,我站在主街迎風張臂,彷彿擁抱了所有的故事。街道兩側的建築大都是兩層實木建築,除了明亮的玻璃,雕樑畫柱,門廳屋檐,無不被風、雪、雨、霜、露侵蝕吞洗,木質肌理顯露無遺,又沒有刷新漆,打眼瞅去,宛如老人渾濁沉靜的瞳孔。這些老房仍在商用,牛羊肉鋪、文具店或炸雞排店,用當代漢語寫成的招牌鑲嵌在幾百年前的建築上,讓人生出時空穿越之感。
漫遊小巷,高聳的青磚院牆,窄仄的小徑,高低不平的青石臺階,都讓人彷彿行走在某個歷史的縫隙。在一房子門口,我看到了一副醒目的對聯,對聯中間貼着兩張剪紙,左爲金雞,右爲神牛,金雞嘴叼蜈蚣,爪踏蛇與蟾蜍,神牛角上附斧頭、剪子、錐子與寶葫蘆,橫書四字:端午大吉,看來還有人居住在這裡。隔着黑門側耳傾聽,能聽到汪汪犬吠聲。不一會兒,兩個女孩跳出來,不過十來歲年紀,梳着馬尾辮,懷中抱着小狗,嬉笑着遠去。在這深宅古院中,仍有百姓繁衍生息,仍有煙火在黃昏升起,實在讓人欣慰。
而渠家大院除了旅人,就只有護院人了。渠家在祁縣城內建有40個大院,房屋944間,佔地面積近2.4萬平方米,號稱“渠半城”。我們遊覽的只是其中一處,如今是晉商文化博物館。
這是北方難得一見的五進式穿堂院磚木結構的建築羣,渠家大院的楹聯匾額多爲訓誡後人行善積德,知書明理,例如“善爲寶”“學吃虧”“慎儉德”“讀書樂”等,看來渠家向來務實。
渠家人還與山西保礦運動休慼相關。1897年,意大利商人羅沙第在英國成立“福公司”,與清末名宦劉鶚共謀山西礦權,山西巡撫胡聘之與山西商務局嘉景仁在劉鶚遊說下,成立“晉豐公司”,與福公司共同在盂縣、平定、潞安、澤州等地採礦。次年,總理衙門與商務局在英國大使脅迫下,將山西的礦權與路權拱手相讓,山西京官何潤之專折參奏胡聘之,次年胡聘之被解職。福公司受阻,豈能甘休……這場保礦運動過程極其曲折複雜,牽涉極廣。1905年,山西礦產工會正式成立,渠本翹任會長。渠本翹與山西巡查使丁寶銓等人力主贖礦,成立“保晉公司”,與福公司多次談判。1908年1月,在京簽署《贖回開礦制鐵轉運合同》,賠償福公司275萬兩白銀,簽訂首月就要付137.5萬兩,由於數額大期限短,渠本翹難籌鉅款,福公司再霸礦權。渠本翹是個既有智慧又有謀略的人,他號召晉商入股集資,僅祁縣集資500股(白銀2500兩)以上的就達17人,足見渠本翹在本地商界的號召力。經過長期抗爭,最終成立山西商辦全省保晉礦務有限公司,贖回礦權,國人自辦,渠本翹成爲首任總經理。
知悉了這段保礦歷史,不得不佩服渠本翹的勇毅、恆心和智謀。林琴南在《祁縣渠公墓表》中盛讚他“少有檢格,於文史多有所涉。既遭國變,無聊不平,一寓之於酒,想其酒酣耳熱,西望崇陵,血淚填滿胸臆矣。”不禁又想起渠家匾額上平樸的訓誡之言。喬家大院誠信爲本的理念、多謀善斷的智慧、先義後利的商道爲世人所稱道,而渠家則將以義制利、誠信爲本的理念昇華到民族興旺、民生利益的高度,何嘗不是一種歷史的選擇?
出了渠家大院,仍在昭餘城閒逛。知曉了這段歷史後,我對昭餘的感受也不同起來,它古舊,但並不衰敗;它沉默,但並不哀傷;它矗立了上百年,可骨子裡的精氣神傳承給一代又一代的後人。年少時對山西膚淺的記憶,因了這昭餘古城變得有血有肉、豐富斑雜起來。
那個散漫的上午,我蹲在修鞋老師傅跟前,看着他一絲不苟地掄着小錘子;站在電線杆旁,一邊抽菸,一邊看着賣菜的大叔用稱勻着蔬菜……我想,能在這裡慢慢悠悠地過日子,也是幸福的一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