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微小的快樂
只是微小的快樂(皇冠出版社提供)
站在街邊,看着開西瓜車的老闆,從宜蘭或是花蓮或是臺東載來的大西瓜,一把長刀,喀啦一聲,將西瓜汁水淋漓的剖開,接着,屬於西瓜特有的清甜氣息,便散逸開來,啊,這就是夏日的限定滋味了。我總會想起怪傑金聖嘆所說的:「夏日於硃紅盤中,自拔快刀,切綠沉西瓜,不亦快哉!」如果可以穿梭時空,我很願意待在金聖嘆的桌角,分一片不亦快哉的西瓜來吃。
「可是,西瓜是沒有氣味的水果呀。」常有人這樣對我說,我所宣稱的那種清甜,也許只是想像。但我確實嗅聞得到,來自西瓜的訊息,就像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瞬間綻放,而後淡然消失。
童年的夏日,吃過晚餐之後,全家人圍着餐桌,觀賞父親切西瓜,也是一件開心的事。家裡自備一把西瓜刀,磨得鋒利,我們幫忙扶住西瓜,看父親準確的一剖兩半,而後切成一片一片的,給我們啃食。將臉埋在碩大的西瓜片中,一邊啃着,一邊用西瓜汁洗臉的樂趣,是現在用叉子吃西瓜的孩子所不能體會的了。
黃澄澄的小玉西瓜上市之後,很快就成爲我們的新歡。一剖爲二的小玉,最適合用湯匙舀起來吃,父親和母親吃半個,我和弟弟吃半個,瓜肉吃盡了,瓜皮裡餘下的湯汁也要飲盡,纔有心滿意足之感。當市場裡開始販賣去皮的西瓜,四分之一或是六分之一,去瓜皮之後帶回家,切在盤裡享用,西瓜刀再也用不着了。丟掉西瓜刀的那一天,切綠沉西瓜的歲月,也就一去不回了。
然而看見整顆西瓜,依然會勾起難忘的回憶。那是我的慘綠年代,母親的好友潔心阿姨從國外回來,借住在我家。潔心阿姨的丈夫是自己追求來的,爲了供家庭環境不好的丈夫唸完學位,她到美國之後,日夜打工兼差,太過操勞使她的頭髮花白了。過了幾年,丈夫果然成爲美國的大學教授,還當上科學院院長,她也就成了人人稱羨的院長夫人,再也不用工作,只要享福就好。然而,院長桃花不斷,感情的入侵者三天兩頭來找麻煩,光是應付這些事就夠焦頭爛額的了。有一天,我聽見潔心阿姨對母親說:「我把自己當成沒有感情的動物,只要捍衛家庭就好,犯不着傷心。」我聽着卻很爲她感傷。
炎炎夏日裡,母親吩咐我陪阿姨上市場逛逛,阿姨停在西瓜攤上,敲敲這顆,摸摸那顆,最後,她選了一顆十八公斤的西瓜,付了錢,對我說:「帶回家吧。」我毫不猶豫的彎下腰搬,卻發覺根本搬不動。當時年輕的我只有四十公斤,這顆西瓜幾乎是我一半的體重了。賣瓜人好心的幫我搬起西瓜,於是,我便抱着西瓜跟上阿姨的步伐。原本十幾分鐘的路程就能回家,那天,在炙熱的烈日下,走了將近半小時,衣裳全部溼透,細瘦的手臂失去知覺,雙腿顫抖,清楚意識到臉上迸出的是冷汗。
我的手腕韌帶受傷,接受了幾個月的治療。潔心阿姨回到美國之後,因爲精神崩潰住進了醫院。慘綠時代的我似乎明白,太沉重的負荷,有時候真的不是我們努力就能承擔的,不管是甜蜜的西瓜;或是苦澀的人生。
記得要烘底
一路衝鋒陷陣,鑽過人羣的縫隙,突圍而出,我的目標十分明確,每一次從這個城市甦醒的第一份早餐,正在召喚着我。按照常理,隔着一段距離,應該就可以看見排隊的蜿蜒人龍,然而,伸長頸子眺望,竟然沒有看見。同行的朋友緊張兮兮的問:「沒人排隊?難道今天沒開門?」應該不會啊,我知道他們固定星期四店休的,心裡是這樣想,腳步卻加快了。還沒越過街,便看見了比平常短一些的人龍。「太好了!」朋友開心的歡呼:「排隊排隊!」有隊可排勝過無隊可排,這就是香港對我們的馴化。
進入人龍之後,就像是等待領救濟品似的,拖着遲緩的步伐,一點一點向前進。然而心中是踏實的,偶爾會有單身一人的本地客,看見長長人龍,不耐的皺了皺眉,而後擠到門口,向服務員詢問:「只有一個人,可以先進去吧?」服務員眼皮子都沒動,鐵面無私指着隊伍:「排隊。」這就對了,管你是誰,管你從哪裡來,都得排隊,真正體驗到衆生平等的意義。
這樣的隊伍,縱使緩慢卻也安心了。眼見前方的客人一組一組被召喚,心中十分雀躍。密切注意白衣服務員面無表情用粵語喊着:「兩位,兩位,入來啊。」他們可不管你們有幾位,而是通知店裡有幾人座位,如果你剛好幸運的符合需求,就可以入店用餐了。聽不懂粵語的人稍有遲疑便遭白眼,遭了白眼還是心甘情願,如蒙特赦的擠進狹仄的卡座中。
我點了每次都一樣的腿蛋治烘底與凍奶茶,交代了要炒蛋不要煎蛋,便有領到天堂入場券的感覺。天堂就是個凡事不用等待的地方,只是天堂的服務員應該更和顏悅色些。砰的幾聲,我們點的餐都上了桌,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添加了牛奶的炒蛋色澤金黃,口感柔滑細膩,吃過之後總令人渴想不已,配上薄薄一片火腿,鹹度剛剛好,烤過的吐司散發着焦脆的氣味,一口咬下瞬間抵達天堂。
同桌的兩個臺灣女孩商量了半天,點了炒蛋三明治又點了火腿三明治,以及其他的東西,卻很羨慕我烤過的吐司,真的很想跟她們說:「下次就點腿蛋治,記得要烘底,就行啦。還有,這一家的奶茶真的是數一數二的好喝呀,錯過太可惜了。」但是我忍住沒有說,儘量努力保持着一個觀光客的平淡與禮貌。
其實,在香港這個地方,我早就不是一個觀光客了──當我知道哪個市場可以買到手磨豆漿;穿越哪條小巷可以更快去到碼頭;哪座公園隱藏着美麗的古蹟;哪家酒店的酒吧可以欣賞一覽無遺的海景。
兩次在香港工作的經歷,加上每年兩次以上的香港旅行,這已經是我今生的第二個故鄉了,有時站在街頭也會有滄海桑田的感慨。而我講得最道地、最流利的粵語,竟然都與飲食相關。「妳難道不覺得香港的服務生都好凶嗎?」曾經有朋友問我。「他們如果不兇,這裡就不像香港了。」我說。
鄰桌兩個日本觀光客指着我的食物點菜,卻被服務生的問題「炒蛋還是煎蛋」的粵語困住了,鬼打牆一般,我實在忍不住擡頭,用粵語嚷着:「炒蛋啦,烘底啦。」假扮觀光客瞬間破功,突然有種回到家的安適與愜意。
(本文摘自《只是微小的快樂》一書,皇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