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男人的迴歸,女人的出走

作家專欄 —— 張惠雯

作家,祖籍河南,現居美國波士頓。

曾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人民文學新人獎等獎項,

代表作《飛鳥和池魚》《在北方》《美人》等。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認爲我生長在有充分女權意識的家庭。在母親那個年代,她的女權主義教育簡單直接,就是“女性能頂半邊天”。母親在一個政府企業當領導,地位、薪資都高於父親。作爲“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在現實生活中的註解,她在家裡也有更多的話語權和決定權。表面看來,父親更弱勢。

但我後來注意到一個“矛盾”:母親幾乎承擔了所有家務勞動。她下班回來馬上下廚房,她打掃、洗衣、處理女兒們的各種需求……而父親一生都未學會做飯!他們那代人裡,沒有人覺得這是個問題,連母親自己也從不覺得有問題。

電視劇《風吹半夏》中許半夏的清醒發言 ▐

當我父母老了,都退休在家,有時發生爭執,我會聽到母親威脅父親說:“你再這樣,我要走了,我不管你了!” 父親這時候就害怕、屈服了,因爲他很擔心母親“不管”他,他不知道一個人該如何生活。而幾乎每個女人都知道如何把生活打理得舒適、井井有條。她們從年輕時就積累了極其豐富的生活經驗。父親的軟肋,正是許多中老年男性的軟肋。

前段時間,電影《出走的決心》引發了大量的女性共鳴。對於中老年女性而言,這種共鳴源於對自身生活經歷的回顧和審視;對於年輕女性而言,她們在詠梅和姜武扮演的那對夫妻身上,看見了自己的父親母親。而我看電影時,會想起母親這句話——“我要走了”。母親比現實生活中的蘇敏年長不少,電影中李紅在家庭生活中的隱忍、憋屈她也沒有,但她依然會想到出走。

圖片來自電影《出走的決心》 ▐

過了一定的年紀,男人和女人想去的方向似乎和年輕時截然相反。青壯年的男人們想到外面去,覺得家庭生活束縛了他們的強大能量,限制了他們自我放飛的無數可能。而結了婚、有了孩子的女性,則盼望着丈夫回家、花更多時間陪伴家人。當男人們年紀大了,體力和慾望都衰退了,他們像遊蕩多年的奧德賽,突然想回歸家庭。妻子們的期望則相反,作爲母親,她們最牽掛的孩子這時已經長大、 離開了家,她們突然有了大量的時間和自由。而體力和慾望的衰退,這些對男人來說幾乎是摧毀性的打擊,對女人來說並不怎麼糟糕,因爲女人一般不會把肉體的力量和慾望看得像男人那樣重。因此,年齡也許使她們的身體狀況有些衰退,但從繁重的育兒和家務中突然解放出來而獲得的巨大自由,會讓她們精神煥發。

所以,我們常常看到那些歡快的中老年女性,她們跳舞、旅遊,比以前活得輕鬆、瀟灑多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女性可能猛然間發現了自我——被偏見抑制的自我、被長久的歲月和勞作淹沒的自我。男人要回歸,無非是他們已經飛了太久,倦鳥歸林。而女人想出走,是因爲她們已經被困住太久。

從《荷馬史詩》的奧德賽還鄉,到《玩偶之家》娜拉的出走,從霍桑筆下突然離家、二十年後又突然回家的韋克菲爾德,到門羅筆下的各式各樣的女性的逃離,文學對此早已有無 數解讀和隱喻。 但我們會發現,男人的迴歸總比女人出走容易得多。 譬如,奧德賽在離家那些年裡經歷了種種人生“精彩”: 戰爭、冒險、和女巫喀耳刻同居、和仙女卡呂普索相伴……妻子始終忠貞等待、家門始終爲他敞開。 而魯迅筆下出走的子君卻落得愛情幻滅、生命消殞。 喬伊斯筆下苦於父親壓制的伊芙琳,在上船的最後一刻因爲對未知的恐懼放棄了自我和幸福; 門羅《逃離》裡的卡拉,登上了逃離的大巴卻選擇中途下車……也許直到今天,被壓抑的蘇敏們才終於有了出走的決心和能力,而對於女性爭取獨立而言,後者顯然更爲重要。

原文刊載於《時尚COSMO》1月刊

編輯:聶麗平

撰文:張惠雯

新媒體編輯:蘭昕雨

排版:Julia

設計:姜黑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