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道具：《逆轉裁判》律師徽章的背後
在CAPCOM公司於2001年起製作的法庭辯論系列遊戲《逆轉裁判》中，初入法庭便冷汗直流的新手律師成步堂龍一用自己交叉詢問的天賦找到了案件的真相，同時幫助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洗清了罪名。遊戲中，成步堂的道具會隨着案件的變化而變化，但有一個道具卻自始至終不會缺失，那便是律師徽章。這一道具的說明只有一句話：“缺少它的話，我想沒人會承認我是個律師。”
話輕鬆得像是成步堂的玩笑，不過這個玩笑背後卻有着日本律師制度中嚴肅的一面。
這個徽章還有新情節哦
作爲法曹三者中最爲“私人化”色彩最濃的職業，日本律師的徽章卻是金色葵花環繞着一盞天秤，名爲“天秤葵花章”。
天秤象徵着的是公平正義，然而律師的身份則是受當事人委託、提供相關法律服務的專業人士。從這個角度來看，律師所追求的是委託人的利益最大化，這種追求有時不一定會與公平正義完全吻合——與此相對，與天秤所指代的意義更加匹配的應當是法官。歐洲神話中，正義、司法女神朱斯提提亞便是一手持天秤一手持劍；而中國法官徽章圖章也是天秤與華表的結合。
新垣結衣的律師徽章
在漢字的語境下，或許從“律師”二字的詞源上更能尋覓到公平正義的色彩。在1906年清政府修訂《大清刑事民事訴訟法草案》及文學家林紓藉詞翻譯之前，這一職業所用的名稱是“訟師”或是“狀師”，香港戲稱訟務律師爲“大狀”，即源於此。而“律師”一詞則與世俗法律無關，其所指乃是佛教中精通律藏的出家僧人，如《涅槃經·金剛身品第二》所言的“如是能知佛法所作，善能解說，是名律師。” 臺灣律師界常戲稱同行爲道長，所引用的則是道教文化，其含義與佛教中的定義相似。
那麼，日本律師徽章中的天秤是否代表了人民或政府對律師過高的期許呢？倒也不盡然。從商業角度來看，律師受委託於當事人，應當爲當事人服務，然而從法律原則上來看，律師接受委託只意味着有償提供專業服務，其更重要的任務與操守是幫助法官作出法律上來說最符合事實的正確決定。法官畢竟不能也不應身兼審判之外的職能，從這一角度來看，日本律師徽章上的天秤又顯得貼切而自然。
傻傻的成步堂
期許也罷，自然也罷，天秤這一法律人共同的圖騰與律師之間終究有着不可斷絕的聯繫。那麼，天秤之外的那一圈葵花紋又源自何方呢？
這關乎於日本家紋中的植物傳統。日本家紋發韌於源平爭亂而成型於平安時代，最初用於區分不同家族之用。家紋最初的使用範圍僅侷限於皇室、貴族與武士，在市民文化繁榮的元初時代漸漸隨着藝能文化的廣泛而走向尋常百姓家，同時在商業領域也出現了大量的店標、商號與社章。自平安時代起，日本人便對植物情有獨鍾，家紋中尤以花朵居多，其中如源賴光的“笹龍膽”、明智光秀的“桔梗”以及德家康的“三葵”等均已成爲日本文化中的經典圖案。
“天秤葵花章”粗看起來更像是“天秤菊花章”，事實上，菊花紋在日本有着深厚的皇室氣息，與律師職業與追求相不相襯。日本天皇的菊花紋名爲“菊花御紋章”，具體來說是“十六葉八重表菊紋”，源於日本南北朝時代的後鳥羽天皇。1183年，在源平合戰中失利的平氏挾持安德天皇西逃並帶走了象徵天皇神權的三神器，爲對抗挾持三神器的文化向心力，後鳥羽天皇便創設了新的菊花紋，從此菊花紋便在日本宮廷裝飾、武器、服裝中廣泛使用，日本皇室也有了“菊花王朝”之稱。
靖國神社大門上的“菊花”
日本徽章裡的花紋與歷史
1868年，明治政府太政官頒佈太政官佈告，規定菊花紋作爲最高權威的象徵爲天皇專用，民間不得濫用，否則以不敬罪嚴懲。1926年，日本頒佈了皇室儀制令，規定天皇徽章爲“十六葉八重表菊形”、親王爲“十四葉一重裡菊形”，前後兩份文件從法律上確定了菊花紋的皇室專屬權。二戰後，天皇玉音放送發表《人間宣言》後廢除了上述法令，後只在《商標法》中規定：“註冊商標禁止使用國旗、菊花紋徽/勳/獎章以及外國國旗，或者是與其類似的圖案。”
雖然菊花紋的使用限制僅針對於商標，但無論從尊重傳統還是法治理念的角度來看，菊花紋顯然都不適合作爲律師徽章的邊框。事實上，日本使用菊花紋的場合也是極其有限的，比如日本護照及國界碑所用的是“十六葉一重表菊紋”，國會衆議員徽章所用的是“十一葉一重表菊紋”，還有便是日本最高等勳章“大勳位菊花章頸飾”。除此之外日元五十円的硬幣正面也是一重菊，不過用的不是抽象的“紋”飾而是花卉圖案——當然日元中除了十円硬幣正面刻的是京都平等院風凰堂外，其餘面值硬幣正面的紋飾均爲植物，這裡的一重菊與菊花紋還是頗有差異的。
大日本帝國昭和十二年五十錢，上面有若隱若現的菊花
二戰期間，日本在中國及東南亞發行的紙幣上除了“大日本帝國”字樣外亦有菊花紋，這裡既代表了政權也代表了皇權。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在中國東北扶持滿洲國成立後，其皇帝溥儀亦仿日製以蘭花紋爲皇室家紋，而滿洲國最高等勳章亦名爲“大勳位蘭花章頸飾”，與日本如出一轍——美國《時代》週刊還因此稱溥儀爲“蘭花皇帝”。二戰後，日本作爲戰敗國簽署“和平憲法”，天皇不再所有實權成爲國家的象徵符號，菊花紋的政治色彩方漸漸淡化。
與此相對，戰後的日本政府多用桐紋，如內閣總理大臣的紋章爲“五七桐紋”、法務省紋章爲“五三桐紋”。這個“五七桐紋”背後也有典故：日本戰國時期，羽柴秀吉統一天下後接受天皇賜“關白”官位改姓豐臣、同時也受賜“五七桐紋”。戰國時的“關白”大體與內閣總理大臣相當，“五七桐紋”在此也默默守護着一份歷史與文化的呼應。
左邊是五三桐，右邊是五七桐
事實上，桐紋在日本文化中被視爲皇室的副紋，其格調亦非常高。室町幕府前期，後醍醐天皇將桐紋下賜予足利尊氏又被後者分予吉良、細川、今川、畠山等家族，在歷史的流變中桐紋也漸漸成爲武士心目中神聖的存在。江戶時代之後，桐紋的各種變種流行於民間，當時發行的貨幣小判金以後之後明治時期發行的紅銅幣直到二戰的硬幣上，均能看到“五七桐紋”的身影。戰後，菊花紋與桐紋在日本貨幣上幾乎，從中也能看出皇室與政府在經濟範圍內色彩的逐漸淡化。
菊與桐自有其皇室與政府色彩，然而日本律師徽章所用的葵花紋也有着頗爲深厚的“貴族血統”。江戶時代，葵花紋是德川幕府的家紋，其正式名稱爲“三葵”，原型爲京都賀茂神社祭典中使用的二葉葵。德川家康身居徵夷大將軍之位後，葵花紋成爲將軍家、御三家、御三卿及某些特定的分家所獨享，一般場合是禁止使用的——要是在江戶時代哪個譜代大名或是外樣大名私自使用“天秤葵花章”，其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中國的葵花要麼被炸成油了，要麼做成寶典了。
法曹三者徽章比拼的臺前幕後
作爲日本律師職業身份的代表，“天秤葵花章”嚴格意義上說只是出借物，其所有權屬於日本弁護士聯合會。每一枚“天秤葵花章”背面都刻有相應律師的番號，因此都是獨一無二的——如果律師遺失其徽章，需要向日本弁護士聯合會支付不菲的費用並提出書面申請重新發放，而新制的“天秤葵花章”背後則會註明發生的次數，這一級數字也從側面反映了律師是否足夠細心。律師去世後，徽章應交還日本弁護士聯合會，但如果其遺族提出申請，也可以保留作爲紀念。
在律政類日劇《Legal High》中，堺雅人所飾的古美門研介與生瀨勝久所飾的三木長一郎兩位律師的確均帶有“天秤葵花章”，不同的是古美門研介胸前的金光閃閃而三木長一郎胸前的色澤黯然，這實際上是後者資歷遠高於前者的體現。“天秤葵花章”直徑18mm厚5mm，通常來說爲銀質鍍金材質，如此小巧的徽章經長時間佩戴自然容易掉色，故徽章的陳舊也從側面代表了律師經驗的老道。依律師申請，日本弁護士聯合會也會製作純金徽章——不過這樣就相當於在當事人面前放棄了一個最爲顯眼的資歷“名片”。當然，以《Legal High》中古美門研介的狂傲不羈，或許也並不在意其徽章的磨損程度吧。
古美門作爲律師界的SSR，用的徽章必須是純金吧
法曹三者均爲法律從業人員，自然各有其專屬徽章。與律師的“天秤葵花章”相對，檢察官（檢事）徽章爲“秋霜烈日章”，紅色的旭日上點綴着菊花的白色花瓣和金色葉子，其寓意“冷如秋霜烈如夏日”，比喻恪守刑罰與操守，對自己的主張固守不變的嚴厲之心。法官（判事）徽章則爲“八咫鏡章”，以八角銅鏡爲邊中心書寫一篆書的“裁”字。八咫鏡爲日本三大神器之一，作爲天照大神的御靈供奉在伊勢神宮，而作爲法官徽章的“八咫鏡章”則取其明鑑之意，比喻法官的明察秋毫。
《逆轉裁判》遊戲最初只有成步堂龍一使用的“天秤葵花章”，這源於遊戲製作人巧舟“並不知道有檢察官徽章”的疏忽。在修改之後，“秋霜烈日章”終於與“天秤葵花章”一道上演了對臺戲，但也正如製作團隊所述，《逆轉裁判》發生在架空的未來，檢察官二次元化的服飾人設與“秋霜烈日章”不相匹配，倒是從狩魔豪、御劍憐侍到狩魔冥“三無”的表情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秋霜烈日的氛圍。
誰說我三無？我御劍憐侍有身材有顏值有老婆……呃這個總會有的
“秋霜烈日”四字爲日語中的四字熟語，與中國成語相似。日語中四字熟語的語序常常與漢語不同，如漢語的“不屈不撓”與日語的“不撓不屈”、漢語的“賢妻良母”與日語的“良妻賢母”，亦改變個別字樣的如漢語的“山清水秀”與日語的“山紫水明”。“秋霜烈日”即是如此，《新唐書·段秀實傳贊》中有此語：
“雖千五百歲，其英烈言言，如嚴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漢語中的“嚴霜烈日”輾轉成了日語中的“秋霜烈日”，不過作爲檢察官的信條依然無比貼切、富有詩意。
揮起皮鞭的狩魔冥：來來來，老孃讓你知道什麼叫秋霜烈，日
《逆轉裁判》中與強大的檢察官陣容相對，公安系統還有一個富有喜劇色彩的刑警——糸鋸圭介。日本警察的徽章爲“旭日章”，爲日紋與菊花紋的結合。“旭日章”與“秋霜烈日章”形式相似，與“八咫鏡章”的相通之處則相對隱晦：八咫鏡爲天照大神的御靈，而日紋亦是天照大神的象徵——日本國旗“日之丸”，可以稱得上最爲純粹的日紋旗幟了。
“日之丸”的正式名稱爲“日章旗”。需要說明的是，日本國旗有兩面，除此之外還有源於日本軍旗、在二戰中被頻繁使用的“旭日旗”。戰火孕育的“旭日旗”常與日本軍國主義相聯繫，故1999年時日本國會通過法律確認“日章旗”爲日本國的國旗，而在2013年，日本政府再次聲明“旭日旗”和“日章旗”都是日本的象徵，兩者同爲日本國旗。“旭日旗”有16道血紅的光芒線，而警察徽章“旭日章”外圍則是長短不一的二十葉表菊紋變形，兩者之間倒是有一絲相似之處。
除此之外，值得一說的是，並非每一個檢察院系統的工作人員都有資格佩戴“秋霜烈日章”，因爲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御劍憐侍（檢察官）。根據日本《檢察廳法》第27條第3項規定“檢察廳設檢察事務官，檢察事務官受上級長官之命，掌管檢察廳事務，輔佐檢察官或受其指揮進行偵查。” 《Hero》中北川景子飾演的麻木千佳便是這一項所稱的檢察事務官，所佩戴的徽章則是“五三桐紋”，與法務省紋章相似。
糸鋸圭介只想安安靜靜當個美男子……
結語
律師、法官、檢察官合稱法曹三者，三種職業與警察一道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守護着法律的神聖，這種不同也體現在了彼此不同的徽章中。如果說當代法治是一座聖殿，那律師、法官、檢察官三種職業便是聖殿中鼎立的三根樑柱。“捉急”如成步堂龍一也罷，冷漠如御劍憐侍也罷，甚至遲鈍如《逆轉裁判》中那位不知名的老法官也罷，人類的未來，或許就在這些平凡人的固守與堅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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