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劉靜娟──小日子見真心

劉靜娟七十六歲開始寫起臺語散文,已出了兩本臺語散文集。(圖/本報記者林俊良攝影)

劉靜娟款步在住家附近公園,一身繡花白衣、藍牛仔七分褲休閒裝扮,小女孩般興奮訴說她爲這公園命名的兩季:三、四月是大葉欖仁季,樹葉紅得像寶石,「太漂亮、我太喜歡,雖然撿回家都很快就幹了,我還是要撿」;五月的第倫桃季,她覺得那名字漂亮,也把大得像梨的果實撿回家,「它看起來很像外星人,我就直接在上面畫外星人。」

他人眼裡的尋常事物,劉靜娟總敏於其中的美與妙趣;對人間難免的黑暗困頓,她則自謙比較遲鈍。「有人說,妳的生活就那麼完美嗎?我說沒有啦,但我不寫那些,寫了自己不好受。」語畢,劉靜娟嫣然一笑,輕盈笑容完全看不出她已八旬。

第倫桃的果實上,有劉靜娟彩繪的外星人臉孔。(圖/劉靜娟提供)

文星書店「一脈耀眼的新綠」

一九四◯年在南投水裡出生,劉靜娟像所有在臺的二戰世代,歷經物資缺乏下日本政府的配給政策,得排隊去領配給米,也見過小偷在嚴格社會氛圍中被追殺,乃至得回永靖鄉下老家躲空襲。但她很少寫這些,「我比較喜歡寫好玩的」。

她十八歲在《中央日報》副刊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是寫菜市場,「媽媽叫我去買菜,我很害羞,菜籃都不曉得怎麼拿,過程很好笑。」這樣的經驗書寫拿到一百元稿費,是當年鎮公所臨時職員月薪三分之一,「我覺得好高喔,就想太好了,我來寫作吧。」

寫燙頭髮的第二篇作品不久在《臺灣新生報》副刊發表,讓小女生的寫作之路更加篤定,「我的主題都很生活」。這些主題隨着生活經驗不斷擴散,包括近視、雀斑、姊妹相處……劉靜娟說得嘴角滿溢笑意,又將脣線憋成一條向下的弧線,那是屬於少女的靦腆:「我後來都覺得滿幼稚的作品,文星書店社長蕭孟能居然說很好,要幫我出書。」

十八歲的劉靜娟。(圖/本報資料照片)

那是一九六六年,文星書店邀了劉靜娟首本散文集《載走的和載不走的》,與當時還叫葉珊的楊牧、隱地、張曉風等青年作家一起出書,還把九人照片貼在文星書店,贊爲「一脈耀眼的新綠」。

在那前一年,協助《臺灣文藝》編輯的鐘肇政爲展現臺灣光復廿年後的作家成果。爲展現臺灣光復廿年後的作家成果,也邀劉靜娟與鄭清文、李喬等尚未出書的作家共出十冊「臺灣省青年文學叢書」。臺獨問題敏感的時節,鍾肇政標舉「臺灣」,讓出書計劃迭生波折;劉靜娟在此出的小說《追尋》,內容則不脫愛情,「剛寫作總覺得寫小說比較厲害,就來試試,少女總要寫愛情吧」。

初試小說後她覺得與自己調性不合,「小說通常比較有衝突性,比較黑暗」,她又回到散文常軌。一九六五年,劉靜娟任職臺北一家小公司的會計之餘,持續投稿到《新生報》等副刊,忽然接獲副刊主編邀她當助理編輯。

副刊編輯的戒嚴歲月

小會計變身文學編輯對她當時其實沒那麼夢幻,兩者她都覺得「還好」,唯一確定的是喜歡寫。但不論是寫作或工作,她從來沒計劃也沒企圖心,彷彿只想守住如她後來筆名般的「寧靜圈」,只是在驚濤駭浪時代,她終究難免被捲入洪流。

要在近半世紀後,劉靜娟纔在《樂齡,今日關鍵字》書中淡淡提起身爲副刊編輯的戒嚴歲月:逢「光輝十月」,有關犯罪、死亡等不吉文章都要避免;連載小說若恰好出現對領袖、局勢不吉利的字眼,都得改掉。

一回十月,她登了一篇幽默小品譯文,內容是一人因爲全口假牙,被揶揄爲「無齒之徒」。第二天,她被報社人二室質問:「總統蔣中正戴全口假牙,沒有牙齒,妳爲什麼登這個?」

又一回,她在十月卅一日登了篇談萬聖節的譯文,開頭就說「今天是鬼節,也叫萬聖節」。人二又約談她,她這才警覺:十月卅一日是蔣總統生日!

類似事件還有好幾樁:刊出他人批評鐵路局的文章,她被質疑「妳不知道鐵路局是省營的?省營的妳還罵!」寫文提及小名「紅毛」的室友,人二說有人反映「紅暗示中共,毛是否暗示毛澤東?」劉靜娟滿臉無奈:「我那時很年輕,哪裡知道這些厲害!」

好些危機,幸由邀她任職的主編擋下。「他跟他們說,我這臺灣鄉下小孩哪裡知道這些?哪裡會要故意做什麼事?」她躲過一劫。

但這位主編沒躲過。相關文件記載,歷經《新生報》兩次叛亂分子大肅清,這位主編遭捕,起訴書罪行包括一九六六年總統華誕時登文章說那天是鬼節,「侮蔑總統」,在一九七二年處死。他叫童尚經。

這樣的遲鈍是福氣

腥風血雨的年代,劉靜娟自然也受震撼衝擊。殘酷事件教會她,正如她在《樂齡,今日關鍵字》所寫,「經過多年的錘鍊、磨合,我的大腦終究變得比較『方正』了。讀到『她美如一朵向日葵』,馬上改爲『美如一朵玫瑰』」。

這些經驗也讓她書寫題材更小心,總朝光明的方向去。但這恰好也符合她的尋光本性,「我不是沒碰過壞人,但我不喜歡這種題材,負面思想不要散佈比較好」;何況除卻那少數顛簸,她自覺生活很平凡,白色恐怖記憶在她卅五年編輯生涯中所佔面積,終究不大。

往後她繼續以更多生活散文撫慰讀者的心,一九八○年《眼眸深處》散文獲國家文藝獎,一九八五年如人生箴言的《笑聲如歌》獲中興文藝獎。寫幼子成長的《歲月就像一個球》尤其廣受歡迎,以「寧靜圈」等筆名寫的「寧靜海」等專欄談生活小啓示,成爲不少讀者的療愈定心針。

負面經歷她總自己消化,「那些我不寫」。不寫,也與她自認「遲鈍」有關,中學同學曾說她「要不是妳會寫文章,我會覺得妳滿笨的」,引來周遭唱和;老同事也糗她不會看人、好騙,「天真無牙」。但劉靜娟相信,這樣的遲鈍是福氣:「我反應就是比較慢,對人性比較有信心。」

也因爲這「遲鈍」,讓她在多年後才知道自己在新副久久升不上去,是因爲「鬼節」等黑歷史。但她也無所謂:「我的工作態度就是做得還愉快就做。」直到解嚴,她才漸獲升遷,擔任副刊主編乃至主筆。

幾十年毋捌聽過的話,雄雄走來指頭仔頂頭

在工作和寫作都不忮不求,這不自認作家的作家,半世紀也揮灑了廿多本華文創作,卻在七十六歲忽然大轉彎寫起臺語散文,來自兒子啓發。

劉靜娟說,她和丈夫早年在家雖也講臺語,但孩子入學後講華語,在被叔叔笑「臺灣人不會說臺語,不像話」後,漸漸學起臺語。之後他在網路自設「世界臺」新聞臺,把世界新聞翻譯成臺語,熱切投入同時,要媽媽也來寫臺語。

兒子的催促,打開媽媽沒想過的世界。劉靜娟說,起初她想文壇只見臺語詩,臺語散文只在同人雜誌刊出,若她要在報刊發表臺語散文恐怕很難,興致缺缺;但看了一年兒子的「世界臺」,她有點感覺了。「我想連國際新聞都能寫成臺語,我寫日常生活應該更容易。」

早年在學校,她曾歷經講臺語要罰錢的歲月,那時她只覺平常,「我們以前沒那個意識,傻傻的,你要我給什麼就什麼」,如今回頭才驚覺母語被壓抑。她開始呼喚「阮媽媽和阮大家講的語言」,那些「幾十年毋捌聽過的話,雄雄走來我的指頭仔頂頭」,她發現,日常所思所想用臺語表達,真的較「溫暖、心適」。

八十歲,她出版首本臺語散文集,書名是《驚驚袂着等》,來自其中散文寫她上社區大學美術課,老師說畫圖要大膽、太膽小得不到好等第(成績),乍看是她從小膽小、從不爭取什麼的自我寫照。去年又出了《落西北雨的下晡》。

劉靜娟熱愛自然,把公園的第倫桃畫下來。(圖/本報資料照片)

她發現出臺語書後,自己變得不像自己。過去她從不自誇,竟開始跟人說自己寫得很好,「因爲我每篇都很認真寫,有詞語不確定都查辭典、問專家,真的是千錘百煉,所以變得好像很自信。」

從母語養出自信的劉靜娟戴起淺紅色漁夫帽,領我們走她很喜歡的一條紅磚道,兩旁綠樹成蔭,襯得她更顯活力,如她說的「我也許變得不那麼驚」。早年在「國語」潮中理所當然寫華文,她深知是時勢使然;現在她樂見各種語言都有機會,倒也不惋惜這時局來得較晚,「凡事都有時機」。

她還是繼續過她的小日子,「有人說我應該寫點大題目,但我不想,我沒有要做歷史報導」。藉着不論是華文或臺文書寫,她自知早已點滴鋪排出臺灣女性生活史與社會史乃至家族故事,「我雖然是寫我的生活,但也是社會的細微變化」,那裡面有她始終如一的寬厚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