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張輝誠/寫給兒子張小嚕的備忘錄(中)

圖/可樂王

7.接納(4)

兒子,接納是一種生命狀態,不是一則道理。

接納,不是我知道要接納,也不是我告訴我自己要接納,而是我整個身心狀態都進入了接納、體驗到接納的包容與寬闊。

兒子,你知道嗎?十樓阿嬤以前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辦公室,是的,爸爸以前任教中山女高的辦公室,大剌剌地坐在我的辦公椅,我下課回到辦公室,看見阿嬤,我覺得好丟臉,怒火中燒,不好意思當着同事面前發作,只能壓抑怒火,質問阿嬤:怎麼會來這裡?

阿嬤說:「我在厝就足無聊,來找你趣玩。」

我一聽,更火,趕緊拉她走出辦公室,走出校門,揮手叫計程車,趕緊推她的背和屁股,要她快快回家。──回到辦公室,心情還是難以平靜,氣呼呼的,真是太丟臉了。

我也經常帶阿嬤去信義計劃區百貨公司玩,看街頭藝人表演,到處吃美食,阿嬤頻尿,常上廁所,我會在女廁外面等她。

通常我會趁着阿嬤進去,我也會進男廁方便,有一回阿嬤比我早出來,發現我不見了,就在男廁門口大喊:「阿誠啊,你是走去哪?」

我覺得太丟臉了,不好意思回答,但阿嬤就在門口持續大喊。我內心怒火一波燒過一波,顏面盡失,趕緊快步走出男廁,對着阿嬤就是一陣低聲怒吼。

但是,自從我和崇建阿伯學習薩提爾之後,一份新的覺察出現了,我和阿嬤的應對忽然有了轉變。

同樣事情,再次發生了,那次阿嬤又去上廁所,我剛好鬧肚子,果不其然,阿嬤又在男廁外大喊,我正蹲着馬桶,隔着門,不好回答,但阿嬤持續大喊,看我沒回應,她直接闖進男廁,大聲喊叫:「阿誠,你是在哆位?」

我看情況不對,趕緊隔着門大喊:「阿母,我在漏屎啦,妳去外面等我啦!」

我阿母一聽,才放下心:「你沒跟我講,我哪知你在漏屎?」

要是以前,我應該會怒不可遏,走出男廁對阿嬤就是一頓低聲怒吼,但這次不知道怎麼了,這是頭一回,我走出來,沒有對阿嬤低吼,也沒有覺得丟臉,反而輕鬆的,雙手環抱阿嬤:「阿母,你足緊張,對否?」

阿嬤鬆了一口氣,她可能覺得她兒子又要罵她,結果竟沒有,阿嬤有些擔心地說:「對啊,我想講你要給我拋棄啦。」

我笑着說:「阿母,我若要給你拋棄,早就給你拋棄,還會等到現在?」

阿嬤說:「我就知曉,阮阿誠不甘給我拋棄。」

後來,阿嬤又一次來到中山女高,這次她身體已經不如往常,她的腳步沉重,走不到辦公室,最後是大門口警衛通知我,說張老師,你媽媽又來了,現在在警衛室裡。

我剛好下課,趕緊去警衛室,看見阿嬤雙手杵着雨傘,坐在木椅上,不知怎的,我既沒有以前的生氣,也沒有覺得丟臉,反而心平氣和問她:「阿母,你怎麼又來了?」

阿嬤說:「阿誠,我就足想你啦!」

我的心裡突然流過一股暖流,還有一陣心疼。

我問阿嬤:「中晝吃飽沒?」

她說還沒吃,我趕緊去買個便當給她,好讓她回家吃。

走出校門時,我想到,我和阿嬤都沒有在學校門口自拍過(以前我總是急着趕她走),我就跟阿嬤說:「阿母,咱兩個母啊子來攝一張吧?」

於是就有了底下這張寶貴的合照。

兒子,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出現這些轉變?一開始,我也不懂,後來深入薩提爾冰山,我才終於弄清楚了。

以前,我根本不接納自己,討厭自己的長相,內心自卑、脆弱、孤單,外在卻習慣用自大、傲慢和睥睨一切來僞裝自己,也討厭每天吵架的父母,更生氣父親總是嚴厲、指責和不理解我,生氣心智年齡只有六七歲的阿母,常讓我丟臉。

但學習薩提爾之後,突然有一天,我和自己連結了,從前我一直要去向別人、向世界證明我很厲害,一直努力想得到他人的肯定與認同,得到了,好開心,沒得到,好痛苦,簡直到了《老子》所說的另一面「寵辱皆驚」。但我發現其實我不用這麼辛苦,只要我能和我自己的內心在一起,我不用和世界證明什麼,我就是我自己獨一無二的價值與意義,我也不用再和自己對抗,或者一直忽略自己,我可以好好的和自己在一起。

突然間,我和自己和解了。

一旦我和自己和解,接納就自然發生了,我發現,我可以承認自己自卑、脆弱和孤單了,我也可以接納自己的長相,接納我爸和我阿母,甚至接納過去種種。

兒子,你應該發現了,我之所以能夠接納阿嬤,其實是,我先接納了自己。

兒子,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請你永遠記得,只要你能接納自己,你就有能量,接納他人,接納發生的一切種種。

接納,你才能看清楚,所有發生的種種,最底層都潛伏着愛與被愛,你對你自己的愛,以及你對他人的愛,還有他人對你的愛。

就像,最後一次阿嬤到學校,我拍了合照,叫了車讓阿嬤回家,阿嬤上車前,忽然擡起頭說:「阿誠,你哪對我這好?」

我抱着阿嬤的頭說:「因爲我足愛你的啊!」

阿嬤笑着說:「我就知曉,阿誠最疼我。」

因爲接納,我終於掙脫了自己固着、偏狹的觀點,也掙脫了別人對阿嬤的異樣眼光(其實那是我自己想像出來別人會有異樣眼光,即使真的有,我也可以選擇接納別人可以有異樣眼光),纔看見了阿嬤的可愛,看見了阿嬤長久以來對我的愛,還有我也那麼愛她。

如果沒有接納,這些都不會發生。

張輝誠(右)母子合影於中山女中校門口。(圖/張輝誠提供)

8.接納(5)

兒子,如果接納是一種狀態、一份體驗、一種感覺,那要如何知道,自己是否進入了接納的狀態,甚至生出可以接納他人或事件的狀態?

爸爸的經驗是,最好你曾經遭遇過,被他人深深接納過的經驗,你才能明白那是什麼感覺。

爸爸有兩次被深深接納的經驗:一次是在國中,我的英文老師謝富美老師;一次則是在四十歲的時候,是你認識的崇建阿伯。

爸爸讀國一時,曾犯下大錯,若用成人的概念簡單來說,就是侵佔公款、捲款潛逃。

當時,我國小剛畢業,進入雲林縣褒忠國中就讀,國一上學期被推選爲班長,班務之一是代收班費。當時我家經濟並不充裕,平時沒有零用錢,頭一次經手、「擁有」這麼多錢,簡直意亂神迷,後來忍不住誘惑,挪用了一些班費去買零食吃,或買禮物送同學當禮物,感覺自己像大爺。

起先只挪用一些錢,覺得還有過年壓歲錢可以補貼,無妨,但積少成多,漸漸就補不上了。國一導師察覺異狀,要求交接班費,我慌了,嚮導師謊稱班費在家裡,需要回家拿。一回家,我馬上整理簡單衣物,帶着剩餘班費,離家出走、潛逃至臺中,住了幾天小旅店,後來沒錢了,就露宿街頭,最終走投無路,只好去投靠在臺中烏日便當廠半工半讀的大姊。

大姊想幫我,但她無能爲力,只能好言相勸,讓我回家。

回家後,父親對我沉默了幾天,他自己去和國中校長商議,還清了我虧空的班費,收拾殘局,校長同意讓我回來復讀,但因劣行,回校後便從第一班(以前有能力分班)降轉到第二班。

我在第二班,不太需要讀書,怎麼考都是第一名。過了半年多,升上國二,莫名其妙又被通知調回第一班。當時,我內心有很大壓力,不知道老師和同學會怎麼看我?還有我已經半年沒讀書,回第一班還能適應嗎?所以暑假時,我開始自學,把前半年的課程內容,全都自學再重讀一遍(這也是我一直提倡「學思達」、強調自學的主因)。那時內心孤單、充滿壓力的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幸好,重新遇到了謝富美老師。

謝富美老師,原本就是我國一上學期的英文老師。

國二上,我又回到富美老師的英文課堂了,富美老師也許怕我趕不上進度,她請我每天在中午午餐時到她的辦公室,她一邊吃便當,讓我一邊在她桌邊讀英文,遇到唸錯的,她就會擡起頭來指正我。

英文老師身子瘦小,戴黑框圓形眼鏡,厚厚鏡片之後,是她一貫慈祥的眼神與笑容。

後來我才知道,老師是虔誠佛教徒,我從她身上看到信仰的堅定力量,也感覺到她無盡的慈愛與祥和。我轉回國二原班時,老師曾經送過我一本林清玄《迷路的雲》,書上寫什麼,我如今全都忘了,但我始終記得這本書名和我當時處境的隱喻(也許富美老師想要告訴我的是:輝誠,你只是一朵迷路的雲,終究會迷途知返的),以及收到這本書時,我感受到老師對我的關心與在乎。

三十多年都過去了,國中時期,是我人生中最孤單、寂寞、失落的時刻,在那些看似數不盡孤單的時光,在學校只有富美老師爲我點燃一道溫暖的燭光,讓我覺得「老師」這個行業是溫暖而莊嚴。──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無數箇中午時刻在老師辦公桌旁陪老師吃飯,而我站在旁邊念英文,是我多年來回想起國中苦悶生活中唯一甜美的記憶。

這個甜美的記憶是什麼呢?是我,被富美老師深深接納了,這個被深深接納的感覺,讓多年再次和富美老師重逢之後,我會忍不住落淚(其實是在臺上一直哭)的原因。關於我和富美老師重逢,崇建阿伯曾經有文章記錄(2017年8月30日)。

「輝誠第一天初登臺,便真情流露,提及臺下的恩師謝富美老師,在輝誠早年迷途時,如何給予溫暖的陪伴。輝誠的開場白,真摯感人敞開內在,似乎開啓了一道最深刻的門,讓我感動震盪,在場應有不少老師有如此感覺。我爲輝誠感到讚歎,他如此真摯自然,坦蕩直率且大方,未料他一開場就送上這個特別的禮物,彷彿爲兩天定調與序幕。」

這份被富美老師深深接納的感覺,一直在我心中,變成一股溫暖的力量,從不消失。

第二次經驗是2014年底,我和崇建阿伯同受新加坡友人陳君寶兄之邀,參加南京行知小學舉辦的「教育論壇」,擔任講座(除演講外,我還受邀參與一場大陸教授們的共同對談)。

在此之前,我和崇建阿伯素未謀面。

當時我已經推廣學思達一年餘,表面上我熱情十足、意興風發,但骨子裡卻是長久存在的驕傲自大與目中無人,所以此前我到新加坡演講,經常聽陳君寶誇薩提爾多好,李崇建多棒時,我大多微笑以對,但內心並不以爲然。並且一回到臺灣,馬上發揮自學能力,在網路上自學薩提爾相關報導、文章與書籍,得到的結論是:「不過爾爾。」(可見我當時有多夜郎自大。)

我一方面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另一方面卻極度怕生,當時我推廣學思達已經感動了一些老師及少數企業家,但因驕傲自大自然產生的應對方式,指責,演講時常批評這個教學法、那個教學法如何如何,流彈四射、刀光劍影,反倒招來了一些反擊文章與冷嘲熱諷(後來我才發現,人家對學思達似乎沒意見,對張輝誠這個人才有意見),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天在網路上意外看到李崇建寫的文章,那是他在新加坡演講後待在旅館,特地抽空看我在臺大演講的影片,然後寫下〈我看張輝誠演講翻轉教室〉一文,裡頭提到:「張輝誠的演講,我大部分都同意,只是由體制內教師說出來、做出來,我認爲相當不容易。……但我是從體制外至課後教育教學,比起張輝誠在體制內這樣做,便大大比不上他了。」初看文章,竟有一股莫名感受涌起,暖暖的喜悅,但又閃現着自我感覺良好:「李崇建,還滿識貨的嘛!」

即使如此,我還是怕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