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張輝誠／寫給兒子張小嚕的備忘錄（上）

圖／可樂王

1.愛

永遠記得，你永遠爲父母所愛，沒有任何條件，無論將來你成功與否、名聲如何、賺錢多寡、表現好壞，都不影響父母對你的愛。

父母愛你，只因爲你是我們的孩子，光是單單你是我們的孩子，就已經是世界上、宇宙間給予我們最大的恩典與奇蹟。

因此，父母也希望你，將來無論成功與否、名聲如何、賺錢多寡、表現好壞，你都能記得父母對你沒有任何條件的愛，並逐漸滋養出，你對自己無條件的愛。

當你無條件愛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也沒有人可以奪走你對自己的愛。

當你內在滋養的愛越來越豐沛，父母希望你可以把這份愛，將來傳給你的另一半和孩子，甚至，還能傳給更多人。

如果可以，還能幫助更多人，滋養出更多各自對自己無條件的愛。

2.價值

永遠記得，你永遠充滿價值。

你的價值，並不是來自他人的肯定或讚賞，也不是來自你將來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你之所以永遠充滿價值，其根源是，光是你作爲一個人，出現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件珍貴無比的奇蹟。

如果你意識到這一點，你便會對自己的生命感到驚奇，轉向對自我的珍惜、欣賞與讚歎，以及隨之而來的喜悅和感激。

當你學會對自己生命珍惜、欣賞與讚歎，你自然就會滋生出對他人生命的珍惜、欣賞與讚歎。

然後當你懷抱着這樣的喜悅心情，再去追求你想追求的，得到了，你會更加歡欣，得不到，你也能歡欣，因爲你已經擁有豐厚根基──作爲一個人，能夠存在這個世間，本身就已經價值非凡。

3.選擇

任何時刻，兒子，請記住，你都擁有選擇的權力。

你的人生，未必事事如你所願，但你可以選擇你真正想要的，然後盡力去追求。

可以如願達成，太好了；不能如願，你還是擁有很多選擇，你可以選擇看待不能如願的想法（如失敗很糟或失敗是成功必經之路、失敗其實是寶貴經驗等等），你也可以選擇面對失敗之後的應對方式（如怨天尤人、重新來過或改弦易轍等等），你更可以選擇面對失敗之後的心情（如鬱悶憤怒、傷心難過或平和接納、積極開朗等等），看看上面這幾個句子，就有多少個選擇。

現實世界，看似已經完全沒得選擇了，你都還可以選擇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應對方式、選擇自己的情緒。

當你意識到每件事，都能有這麼多選擇時，兒子，你才能感受到生命真正的自由，生命自由，意味着你永遠有選擇。

兒子，當你意識到人生有這麼多選擇，你會需要學會另外兩個重要能力，辨識和負責。

你需要辨識各種選擇之後，可能帶來的風險與後果。一旦選擇之後，無論風險與後果爲何，你就需要爲自己的選擇，來負責。

兒子，意識到總有選擇、學會辨識、勇於負責，是你一生重要功課，也是通往成熟生命的必經之路，更是領略生命自由的重要關鍵。

4.接納（1）

兒子，大家常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事實可能不是如此，下次我們談觀點如何轉換時再深談，這裡假設我們先認同這句話，人生不如意事，真的十之八九。

這麼多不如意事，兒子，那你怎麼辦呢？

爸爸希望你可以學會，接納。

接納，是什麼？

接納，並不是屈服，也不是認同，而是單純全然接受這件事就是發生了。

比如說，天空下雨了，我很難過（這是情緒），我討厭下雨（這是想法），我不希望下雨（這是期待），但是我接受下雨這件事發生了──即使我不開心、不認同、期待落空，但都不影響我接受這件事發生了──全然接受，就是接納。

這個世間，每天都有很多人、事、物出現和發生，有些必定是你不認同、不滿意、不開心的，兒子，這都會搖晃你的內在，你需要學會的就是，全然接受，這些人事物就是發生了。

兒子，要做到全然接受，談何容易，爸爸也經常做不到、做不好，即使做不到、做不好，我也可以先接納自己，還做不到、做不好，這是對自己最初始的接納。即使接納這麼難，但爸爸從不放棄，持續往這個目標前進，因爲爸爸知道接納有多麼重要。

爸爸怎麼會知道接納好重要？

兒子，你擡頭看看天空，低頭看看大地，我們身處的地球，地球承載、生養萬物及人類，地球會爲萬物或人類區分好壞、卑賤、良莠，然後拒絕或偏愛特定萬物或特定人類嗎？地球無論你怎樣，它都無條件接納你。

兒子，當你能全然接納，你就能觸及到地球甚至宇宙一樣的寬闊內在。

而接納，最簡單的起點，就是你能接納自己，當你能欣賞自己、愛自己、感受到自我價值，你還是會遇到不如意事、沮喪深刻、無能爲力、難以挽回的事件，兒子，嘗試全然接納它，接納這件事就是發生了，同時也接納自己的沮喪和無能爲力。

然後在接納的狀態中，感受像地球和宇宙的能量，還可以持續滋養自己，也持續滋養他人。

5.接納（2）

兒子，接納自己，最簡單的起點，就是接納你自己的情緒。

兒子，還記得嗎？你八歲時，媽媽擔心你太晚睡，一直要你上牀睡覺，從好言相勸到生氣指責，我在一旁也支持媽媽，結果你氣嘟嘟，躺上牀，嘴裡一直髮出生氣的哼哼聲。

若是從前，我應該會被激怒，然後大聲斥責：「你這是什麼態度！」、「你還生氣！有什麼好生氣！」、「你再生氣，試看看，3、2、1……」但就在這個剎那，有一份新的覺察進來了（這都要感謝崇建阿伯教我薩提爾）:

「我在做什麼呢？我不是想要表達對兒子的關心嗎？爲什麼最後卻一直在講規則、講大道理，甚至還怒火攻心，我到底怎麼了？

「爲什麼我不是告訴兒子，我很關心他，我在乎他的健康，而我會關心他、在乎他，難道不是因爲我很愛他嗎？爲什麼最後說出口的，不是愛，而是指責、道理和憤怒？」

所以，我讓自己平和下來，兒子，當時你還氣嘟嘟，躺在牀上，滿臉怒氣，別過頭，我什麼都沒說，只是抱着你，把你的頭轉過來，吻了一下你的額頭，靜靜陪着你的生氣，直到你的情緒緩和下來，安然入睡。（如果是現在的我，我還會多說兩句：「爸爸知道你生氣，你生氣沒關係。）

兒子，這裡有好幾個關鍵。

一是，情緒是中性的，並沒有正向或負向之分，區分正向負向，只是人的觀點。負向情緒只是大腦產生訊號，告訴你、提醒你，你的內在並不和諧，你要做的事，就是覺察到大腦釋放出來的情緒訊息，然後允許這個情緒訊息，接納這個情緒訊息（就像爸爸後來會對你說的：「爸爸知道你生氣，你生氣沒關係。」爸爸做的，就是點出你的情緒，接納你的情緒。──是的，接納自己，最簡單的開始，就是接納自己的情緒。一旦，你接納了情緒，情緒對你的衝擊、影響，就會開始減少與降低，你會比較容易回到和諧狀態。

兒子，如果你不覺察出自我情緒，不接納自我情緒，會發生什麼事？

你的情緒並不會消失不見，反而可能變成一股奇特力量，驅動你做出慣性應對或非理性行爲，《EQ》作者丹尼爾‧高曼把這個過程稱爲「杏仁核劫持」。杏仁核就是大腦負責產生情緒的地方，他接管了你的理智，控制了你的行爲。

或者你沒有覺察出情緒，情緒會隱入身體，在你將來任何時刻忽然冒出來牽絆你、影響你，甚至可能轉爲你將來心理或生理的疾病，關於這一點，你長大後看一下《心靈的傷，身體會記得》這本書，光是書名，就說明整個歷程。

或者，你不接納情緒，轉向去壓抑情緒，那就變成你的內在一直自我對抗，左腦（理智腦）和右腦（情緒腦）相互對抗、甚至戰鬥，你的氣力，就一直處在內耗狀態，你讓你自己的能量不斷消耗。

兒子，將來人生，你一定會遭遇諸多讓你不開心的事，一定會引發你各種不舒服情緒，爸爸希望你，一方面學會接納這些事情就是發生了，另一方面，爸爸也希望你能學會接納自己的情緒。

兒子，遭遇不開心事，請嘗試在急着要處理不開心事之前，試着拉開一個縫隙，先照顧一下自己，讓自己冷靜，覺察一下，出現了哪些情緒，一個個辨識出來，指認它們、允許它們，如果可以，讓它們流動，──是的，兒子，你可以哭，也可以難過可以緊張，你可以生氣也可以吼，就像爸爸爲你寫的繪本《小刺蝟愛生氣》最後所說的：「我是可以生氣的，只要不傷害自己，也不傷害別人，就可以。」

兒子，你能覺察並接納自己的情緒，你就會發現，你是情緒的主人，不是情緒的奴僕。

6.接納（3）

兒子，當你學會接納自我情緒，慢慢你就會知道如何接納他人情緒。甚至，還能生出更深的能力，幫助他人，接納他們各自的情緒。

你能接納自我情緒，才能真正妥善「應對」自我和他人的情緒。

爸爸以前在高中教書時，有些學生來到我面前，說她好難過，或者有些強忍着眼淚還故意說笑打鬧，遇到這種情況，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還會反射說出「好了，不難過了！不難過了！」有時還更糟，自以爲是，故意說了笑話來取樂學生。──這些做法，本質都是「不接納對方情緒」。

爸爸是學習薩提爾之後，才學會如何覺察、允許和接納自己的情緒，才逐漸發展出如何接納他人情緒的能力。

比如說，爸爸現在有很多機會和老師、家長或學生對話。

當家長說到親子衝突時，忽然說：「說到這裡，就很想哭。」

老師說到和學生的衝突，或和家長的衝突時，突然說：「每次回想，就很難過。」

學生提到和父母、或老師、或同學的爭執時，忽然說：「想到這個，就好傷心。」

遇到這些情況，應該怎樣迴應他們？

最簡單的做法，就是你接納他們的情緒，可以說：「我知道你難過（傷心），你難過（傷心）沒關係。」

或者，你也可以更進一步，直接幫助對方去接納他們各自的情緒，迴應的話就會是：「你可以難過嗎？」或是：「你可以傷心嗎？」

只要你迴應的語氣，專注、穩定而平和，幫助對方在情緒中，停留、覺察，然後讓他們進到內在去迴應他們各自的情緒，只要對方願意說出：「可以」、「我可以難過」或「我可以傷心」──通常，對方就會開始落淚。

爲什麼會落淚？

這是因爲對方接納了自己的情緒，而情緒本身就是一股能量（最容易清楚說明的就是，憤怒，憤怒會涌現一股力量驅動人去做出各種行爲），當情緒能量開始伴隨眼淚流動出來，情緒對人的控制與影響就會逐漸減少，同時對方也會開始連結自己內在深處的渴望，當她接納了自我情緒，她就開始初步接納了自己。

然後，只需要靜靜地「陪伴」對方落淚，幫助對方「抒發情緒、接納自我情緒」，什麼話都不用說，只需要靜靜地，陪伴。

等候對方情緒逐漸緩和之後，再用一貫平和而穩定的語氣問：「你的眼淚是什麼？」

對方就會穿透原本受到壓抑，以及未能覺察的情緒迷霧，開始出現新的可能，你就可以帶領對方連結更多自我的內在力量，打開更多新的觀點，做出新的決定，創造更多新的可能。

但要做到這樣，兒子，你需要學會的，就是當你有情緒的時候，你能不能覺察出來、允許並接納自己的情緒，當你可以安頓自我情緒，你自然就能安頓他人情緒。

因爲，安頓自我情緒，和安頓他人情緒的歷程，本質是一模一樣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