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寧願這樣死，也不想死的時候無所事事
宮崎駿親筆手繪“哇啦哇啦”海報感謝中國觀衆
用所剩無幾的時間做些什麼？83歲的動畫大師宮崎駿製作出了最新動畫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該片獲得今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這是宮崎駿繼《千與千尋》後，第二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影片正在國內熱映，中國票房超出了其在日本本土的票房，使中國內地成爲該片的全球最大票倉。
製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期間，宮崎駿表示，自己已經做好了在製作這部動畫電影中間死去的準備，但“我寧願這樣死，也不想死的時候無所事事”。《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被認爲極有可能是宮崎駿的人生最後一部電影，而就算是暮年已至，宮崎駿卻仍在他這部“人生電影”裡鼓勵觀衆“勇敢活出自己的人生。”
無論如何困難、殘酷都要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人
宮崎駿將他的“人生電影”定爲《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向影響他一生的作品致敬。《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吉野源三郎的一本著作，這本書對宮崎駿影響深遠，他曾說自己從10歲讀到了70歲，幾十年來讀過很多遍，如今他的家中仍留有15歲時買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日本百年“讀者最喜愛的一本書”中排名第二，僅次於夏目漱石的《心》。講述了15歲的小哥白尼在舅舅的思想啓發與引導下，探索了友情、貧富、歧視、霸凌、人與社會、勇氣等課題，理清了“人之所以爲人的價值”。書中寫道：“若人對自己擁有的價值抱有真正的自信，那麼無論境遇如何，都可以生活得心如止水。”
宮崎駿認爲，吉野源三郎在二戰前寫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一部預感時代即將走向災難之時，仍然對下一代懷揣着希望寫出來的作品。這本書最讓他感動的是其所傳達出的信念：無論時代如何困難、殘酷，都要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人。
宮崎駿曾撰寫文章講述這部小說給他帶來的觸動：“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着第一次翻開這本書時的感受。書開篇不久有一幅插畫，主人公小哥白尼和舅舅一起乘出租車從大雨中歸來。我看到插畫的瞬間，心中毫無緣由涌起一種懷念之情。”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海外上映時，還有另一個名字，名爲《蒼鷺與少年》，一些人認爲《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個名字過於“雞湯”，不如《蒼鷺與少年》更“直給”。但宮崎駿本人顯然鍾愛《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個名字，而這也是宮崎駿對自己，對觀衆的提問。對於這個問題，擔任影片中文配音的大鵬坦言，“我們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回答他”。劉昊然則認爲影片男主人公“真人”這個名字可能藏着宮崎駿爺爺的選擇：“成長爲一個真正的人。”
告別人生遺憾與童年傷痛和解
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講述了少年牧真人的母親葬身火海後，他隨父親與繼母組成新家庭。深陷悲傷的真人陰鬱孤僻，難以融入新環境。一次意外，他跟隨一隻會說話的蒼鷺闖入廢棄的神秘塔樓，卻不料進入了奇幻的“生與死的世界”，開始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冒險。
作爲“人生電影”，宮崎駿將自身的經歷與感悟都投射其中，主人公真人身上就有着童年時期宮崎駿的影子。
1941年1月，宮崎駿出生於日本東京都文京區，12月，日本偷襲珍珠港，宮崎駿父親宮崎勝次以家庭爲由，從前線退下來回到家鄉，成爲當地軍工廠的廠長。他的這一行爲，被當地人扣上了“臨陣退縮”的帽子。宮崎駿也因此受牽連，被鄰居嫌棄。因爲不停搬家而轉學，他的學習成績也一般，不受老師和同學歡迎。而且，小時候的宮崎駿腸胃常常出現毛病，甚至有醫生斷言他活不過20歲。身體不好沒有玩伴的他，更多的時間是一個人在家中畫漫畫。
宮崎駿眼中的母親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裡想對你好，嘴上的話卻十分嚴厲”。在宮崎駿6歲的時候，母親罹患結核病，由於醫療條件的限制，導致結核病菌侵入脊髓，從此便只能臥病在牀。
由於母親臥病在牀，兒時的宮崎駿從未得到過母親的擁抱，這也成了他童年的遺憾。1985年，宮崎駿與高畑勳等人一起成立了吉卜力工作室，《風之谷》是工作室的首部作品，因爲忙於這部電影，宮崎駿甚至趕不上見媽媽最後一面，這成爲他一生的痛。
宮崎駿對母親的懷念貫穿在他的作品之中：《龍貓》裡面的母親、《哈爾的移動城堡》裡的蘇菲、《天空之城》中的杜娜，都有宮崎駿母親的影子。在NHK拍攝的宮崎駿的紀錄片中，回憶起自己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宮崎駿伏案痛哭，“不能說太多了，再說多了我就受不了了”。在紀錄片中他還說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我隱約覺得能見到媽媽。”讓人聞之淚目。
宮崎駿曾表示，“要是再見到母親，我希望她還是年輕漂亮的樣子”。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主人公真人在奇幻世界遇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媽媽，久別重逢的母子，相隔兩個時空終於擁抱在一起。這個擁抱的背後，也是宮崎駿對自己人生遺憾的勇敢告別。
鈴木敏夫和高畑勳分別是蒼鷺和舅公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也是宮崎駿擁抱“人生夥伴”的電影，作爲吉卜力的另外兩位巨頭，鈴木敏夫和高畑勳是宮崎駿的事業夥伴，更是他一生摯友，宮崎駿自然不會忘記將他們放進電影中，他們分別是片中“冒險引路人”蒼鷺和“亡靈世界主人”舅公的原型。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上映之前，吉卜力工作室董事長兼製片鈴木敏夫曾專程來到中國參加影片的中國首映禮。鈴木敏夫是吉卜力工作室的初創者和靈魂人物，從宮崎駿的成名作《風之谷》開始，鈴木敏夫深度參與了宮崎駿十多部動畫長片的製作，與宮崎駿通力合作兩次斬獲奧斯卡獎，是吉卜力當之無愧的幕後英雄和金牌製作人。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全球多地上映後，中國是鈴木敏夫親臨宣傳的唯一一站。宮崎駿專門錄製了視頻，爲鈴木敏夫此次中國行活動加油。
視頻中，宮崎駿還對鈴木敏夫說：“蒼鷺就是你。”鈴木敏夫講述說，有一段蒼鷺和真人在桌子前的對話，簡直就是他和宮崎駿導演本人之間的對話。“這個場景的對話，就是我跟宮崎駿導演平時的對話。原來宮崎駿導演平時是這麼仔細觀察我的，我平時說話的語氣、語調就是那樣，完全一模一樣，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鈴木敏夫還透露宮崎駿會在半夜三更給他打電話，只是想告訴他自己睡不着。一起旅行的時候，宮崎駿還會在半夜三更把燈都打開，看到鈴木敏夫被燈光晃得睜開眼睛，他就高興地說：“哇，鈴木先生你醒了呀！”有一天宮崎駿還特地跑到鈴木的房間來告訴他：“我知道爲什麼我和你、還有高畑勳會成爲這麼好的朋友了，因爲我們三個人一點都不互相尊重。”
談到兩人46年的友誼，鈴木敏夫真摯表示，“我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但我碰到宮崎駿就決定要和他走下去”，“我們兩個人要一直在一起，一直到一個人去世爲止”。
宮崎駿和高畑勳相識於東映動畫時期，高畑勳比宮崎駿年長，對宮崎駿來說是老師、兄長和好友。宮崎駿曾說：“高畑勳是把所有東西都教給了我的人。”在吉卜力成立之初，鈴木敏夫就曾表示，吉卜力是爲了“純粹建立一個爲高畑勳、宮崎駿兩人專用的創作平臺”。
2018年，高畑勳病逝，宮崎駿萬分悲痛，他曾說：老友去世讓他深切體會到人生苦短，“本該比我更長壽的人去世了，我在這裡幹什麼呢”？鈴木敏夫也表示，“高畑勳不僅和宮崎駿合作了很多年，也給他的人生帶來了啓發作用”。在影片中，真人拒絕了繼承舅公的遺志，鈴木敏夫認爲“這是非常關鍵的場景”，這個拒絕對於宮崎駿是非常難做的決定。而在這部電影中，宮崎駿終於完成了與高畑勳的告別。
影片中，颯爽的霧子則象徵着與宮崎駿合作多年的色彩設計師保田道世。保田道世是宮崎駿和高畑勳在東映時期的前輩，在吉卜力後，主要在色彩方面協助宮崎駿及高畑勳。從《風之谷》《千與千尋》到《懸崖上的金魚公主》，吉卜力工作室的作品之色彩指定工作，幾乎都是由保田道世來完成。2016年，保田道世去世，宮崎駿在紀錄片中回憶說：“她總說我應該再做一部電影，我說‘你做，我就做’。”
而除了這些老友，爲宮崎駿動畫創作了無數經典配樂的老搭檔久石讓，繼續操刀《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音樂，日本頂級創作歌手米津玄師，根據宮崎駿人生經歷，耗時四年創作了電影主題曲《地球儀》，鈴木敏夫透露，當宮崎駿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便流下了眼淚。鈴木敏夫說自己雖然沒有詢問過宮崎駿爲何落淚，但猜測他可能是在歌裡回想到了自己年少時的所有經歷。此外，菅田將暉、木村拓哉、愛繆、小林薰等中國觀衆熟悉並喜愛的日本演員參與配音，有影迷感慨，“只有宮崎駿可以讓他們聚在一起”。
描繪“動畫人生”自己也還有參不透的地方
“83年時光，13種人生”，83歲的宮崎駿至今創作了13部電影長片，他將自己的人生感悟與過往作品彩蛋都編織進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不僅是宮崎駿的“人生電影”，也承載了宮崎駿的“動畫人生”。影片中，專制獨裁的鸚鵡王、機械冷漠的鸚鵡軍隊……反映着宮崎駿倡導“反戰”的人生態度。而成羣的哇啦哇啦、老婆婆羣、廢棄的高塔、怪異形狀的隕石……都讓影迷看到了很多前作的影子，像是宮崎駿對一生作品的回顧。
相比以往的作品，這次的宮崎駿又大不相同，這部電影有着超乎以往的解讀空間，宮崎駿自己也曾表示，對於這部電影，自己也有還參不透的部分。鈴木敏夫認爲，觀衆可能會感覺主題比較嚴肅深沉，“其實不論是在日本還是世界範圍內，都會討論這樣的話題，現在並不是一個足夠美好的時代，有一種終結感正在逐漸蔓延，我們如何擺脫或是掙脫出來，就成爲當下時代的主題。我認爲這部電影正是回答了這個主題”。
鈴木敏夫透露，歷時七年創作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宮崎駿曾說“這真的是最後一部了”。在奧斯卡提名影片的視頻介紹裡，鈴木敏夫問宮崎駿：“製作這部作品的時候，你有什麼是感到‘太好了’的事情嗎？”宮崎駿的回答是：“幸好最後做出來了，只有這一點。”
堅持手繪用鉛筆勾勒奇幻世界
“七次退休，七次復出”，宮崎駿用自己對動畫的熱愛支撐着“不得不退休”的身體。雖然握力下降，但他沒有放棄對作品的高要求，使用最軟的鉛筆堅持手繪，7年時間，數十位畫師共同參與，共同創作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電影中，天馬行空的奇幻世界、可愛的哇啦哇啦、變換形態的蒼鷺……都爲觀衆帶來了視覺上的驚喜，“每一幀都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彷彿置身於一個神奇的世界中”。而治癒無數人的動畫背後，是宮崎駿對細節近乎嚴苛的要求，他爲了電影中真人吃果醬的畫面耗時整整4天，只爲能最大限度地還原果籽和果醬流動的真實感。宮崎駿說：“我永遠不想爲自己做出的電影而感到羞愧，我永遠不想爲沒有嘗試某件事而感到後悔。”
說起宮崎駿入行的原因，跟中國有密不可分的聯繫。1958年，正在上高中的宮崎駿，看了東映製作的動畫長片《白蛇傳》，看完之後，深受感動，從而立志走上動畫道路，“我必須承認，我愛上了女性英雄主義的動畫。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鈴木敏夫講述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和宮崎駿拜訪了上海電影製片廠，看到了《小蝌蚪找媽媽》，中國動畫細膩精巧的製作令兩人始終難以忘懷，宮崎駿當時感嘆“要達到這個境界真的太難了”。如今，時隔四十年，83歲的宮崎駿因身體原因不便長途跋涉，他在視頻中對鈴木敏夫的中國行說“那就拜託你了”，而這也是宮崎駿第一次爲這部電影出鏡宣傳，足見對中國觀衆的誠意。鈴木敏夫還透露，宮崎駿在大學選修的第二外語就是中文。
用手中的筆給這個世界帶去力量
宮崎駿的作品中，總會有一個傾盡全力的“宮崎駿式擁抱”，飛奔向宗介的波妞、把千尋護在懷裡的白龍、緊緊相擁的哈爾和蘇菲、安心抱着龍貓的小梅……這些真摯熱烈的擁抱，不僅成爲電影史上的經典，也帶給無數觀衆溫暖與感動。這是對於親情、友誼、愛意的熱烈表達，也是許多影迷心中獨屬於宮崎駿電影的儀式感。
宮崎駿曾表示，他的生命就是要把最溫暖、最美好的東西畫給人看，要用手中的筆給這個世界帶去力量。《龍貓》裡他告訴孩子們，這個世界值得活下去。在《幽靈公主》上映時，宮崎駿也曾說，電影的主題不是活下去，而是應該怎麼活。《起風了》中，他告訴人們“無論時代如何困難、殘酷，都要努力好好活下去”。
同樣，《你想要活出怎麼樣的人生》的內核一如宮崎駿一生秉持的創作理念，“想要向孩子們傳達，這個世界是值得活下去的”。
電影中，真人在“生與死的世界”經歷了一系列超乎想象的奇幻冒險後，惹人心疼的陰鬱男孩也逐漸成長爲勇敢的少年。真人不僅學會擁抱身邊的人，也學會了擁抱自己和這個不完美的世界。面對“生與死的世界”中舅公的挽留，真人放棄選擇一個看似理想的烏托邦，而是堅定選擇回到自己的世界，活出自己的人生。這是宮崎駿想給觀衆的勇氣和力量。《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也是宮崎駿鼓勵影迷的寄語：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答案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有觀衆感慨，“世界破破爛爛，宮崎駿縫縫補補”“在宮崎駿的電影中收穫了熱愛這個世界的勇氣”。
“世界的未來掌握在你們手中”，這是電影中舅公的臺詞，也是宮崎駿對觀衆的寄語。而影片中蒼鷺留下一句“再見了，我的朋友”後緩緩飛走的一幕，則讓人有些傷感。鈴木敏夫說宮崎駿最近給他打電話時表示“我好想做電影啊”。對於所有熱愛宮崎駿的影迷來說，多麼希望83歲的宮崎駿可以再次“食言”，未來能夠繼續製作他的“人生電影”。文/本報記者張嘉
供圖/吉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