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文學獎巡禮:日本】劉怡臻/翻譯的翻譯 跨越的跨越──從《臺灣漫遊錄》榮獲日本翻譯大賞談起
林芙美子門司故居附近有一家「放浪記」咖啡廳。《放浪記》(1930)甫出版即熱賣六十萬本,林芙美子也因版稅收入得到四處旅行的機會,並獲邀到「殖民地」臺灣。《臺灣漫遊錄》中,以《青春記》稱呼此書。(圖/王盛弘攝影)
楊雙子《臺灣漫遊錄》日譯本書影。封面設計的花圖案是「炮仗花」,曾在原作裡登場過。在日本,此植物亦帶有南方意象。(圖/取自中公新論網站)
▋翻譯的翻譯
《臺灣漫遊錄》(楊雙子着,春山出版)繼今年夏天拿到日本翻譯大賞後,這個九月又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的翻譯文學獎項。在今年入圍的十部作品中,成爲唯一的亞洲代表。更是該獎項改革後,第一本翻譯自華語的小說,也是臺灣小說作品首度入圍美國文學指標性大獎。
期待這部英文譯作上市的同時,也想回頭探討它獲得日本翻譯大賞的歷史意義。其實,《臺灣漫遊錄》並不是第一次進到日本翻譯大賞的作品。過去,吳明益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和《單車失竊記》分別入圍過第二回和第五回的翻譯大賞,兩本書皆由引介臺灣文學日譯的旗手,已故的天野健太郎翻譯。知名的日本翻譯家鴻巢友季子曾寫過一篇她與吳明益、溫又柔等人對談的側記,裡頭提及她其實是在場唯一不懂中文的人,只能透過天野先生在場的口譯去理解。但她在吳明益文學作品裡,確實感受到許多海外作家的影響。
她聽到吳明益說六年級世代的臺灣作家最常接觸到的文學是歐美文學,不只是想法,連用詞也可以感受到海外翻譯文學的影響。甚至被上一代的作家說,很多表現不太像中文,這件事讓鴻巢想起了一路以來嗜讀美國文學的村上春樹所寫的文章,也讓日本讀者覺得是一種翻譯調,不太像日文。
更重要的是她在對談裡聽到吳明益繼續解釋:其實,不是用臺灣話,而是以中文來書寫的那個當下,就已經是「翻譯」了。雖然對談中,吳明益並沒有詳談,鴻巢已經從他的解釋和這部臺灣作品裡感受到裡頭交織着臺灣、中國與日本之間的歷史糾葛。鴻巢還特地引述了吳明益解釋腳踏車一詞的本文,她在一個小小的「自行車」詞裡見到了臺灣地域的語言屬性,也察覺了殖民時期、戰後情勢流轉後留在臺灣語言裡的痕跡。
如果說,臺灣文學的日譯是一場接力賽,那麼《臺灣漫遊錄》創下的里程碑不只是拿下日本翻譯大賞,她承接了目前爲止進到日本的臺灣理解(不論是電影或是文學作品),更是正面面對了日本統治過臺灣這個歷史事實。
林芙美子《愉快的地圖》書影。她歌詠臺中香蕉的詩,亦收入此書的臺灣遊記裡。(圖/取自中公新論網站)
▋跨過時代,「回」到日文
這本書由在日積極推動臺灣書籍版權的太臺本屋進行版權交涉,三浦裕子小姐着手考察、進行翻譯,在中央公論新社出版。很有意思的是,作者所參考的史料出現過的日本作家林芙美子,1930年受邀來到殖民地臺灣旅行後,發行遊記的出版社,恰恰也是中央公論新社。
如今也能在日本市面上讀到中公文庫發行的輕巧文庫版:林芙美子的著作《愉快的地圖 到臺灣・樺太・巴黎》,「臺北城內沒有任何常識以外的事物。對我來說,公園和博物館大抵都是靜脈。只是天空中,臺灣纔有的土語,叮叮、咚咚地彈跳着。//不過城外,是如萬國旗般的風景。臺灣的動脈正舞動着」。林芙美子在她的〈臺灣風景 福爾摩沙縱斷記〉裡這樣幫臺北城作結。她清楚知道真正的臺灣,在統治者(日本人)之外,住在那些她聽不太懂的臺灣語言中。
「此處有太陽/此處也有陽光閃爍/薰風朗朗的臺中天空/我第一次吃到青色香蕉/熱情芳香無比/舌尖上蓄勁如弓張的味覺/這裡是臺中/雖無寒風凜冽/微寒市場中/南國珍果香蕉的泛濫/我遙想着/都會鎮上那些/連一根香蕉的自由都無法擁有的人們/今日的春風/明日都會的憂鬱/一根香蕉身上有哀愁/也有歡喜」:她第一次看到臺中香蕉檢查市場時,寫下來的詩,年產額一千五百萬日圓,奪下臺灣青果產業的第一位,她才知道原來隨意買來的香蕉,竟然有這麼多種類。臺中這個香蕉產地,也是《臺灣漫遊錄》中兩位主角相遇、命運交會的地方。
門司港前的香蕉人像。日治時期由臺灣進口的香蕉,從門司港上岸,聽說當時小販沿街叫賣香蕉的風景成爲門司一大景點特色,現在每個月還會舉行香蕉特賣會,重現當年熱鬧的景色。(圖/王盛弘攝影)
爲什麼林芙美子會特別在意香蕉呢?其實,外傳她的出生地在門司,而門司正是日治時期臺灣香蕉,離開產地臺中,被裝進雞籠,搭船駛離基隆港,千里迢迢抵達門司港,進到日本國內販賣的第一個關口。門司甚至有代代傳唱的民謠〈香蕉節〉,臺灣香蕉在當時的日本被視爲高級水果,但日本人吃香蕉卻是從殖民臺灣以後纔開始。從林芙美子的香蕉詩,可以約略知道她在殖民地臺灣產地臺中吃到青色香蕉,不只是感受到香蕉的芬芳,也實際體會到它背後的苦澀。
林芙美子這作家名字,也的確出現在《臺灣漫遊錄》作者第一版本中巧妙設計的裝置「新版譯者代跋」中,很可惜初版裡的這個裝置設計在日本翻譯版本中沒有出現,但日本讀者應該還是會意識到這本虛構的小說參考了許多日治時期的文獻。當初以日文寫成的文獻,或是日治時期教育下臺灣女子主人翁所引用的日文和歌,首先經過臺灣作家的筆譯、融合於中文表現,如今又再一次回到日本讀者面前,無疑是「翻譯的翻譯」,即便是同樣的日文,稍微敏銳的日本讀者也因此得到機會去思索爲什麼舞臺上那個時候的臺灣人得以有這樣的教養?
翻譯的翻譯,幫我們打開的不只是現今當下的臺日交流,而是透過作品,帶着日本讀者,有機會去理解「親日臺灣」標籤背後的歷史,透過文字,摸摸看疤痕底下的傷。如同神戶大學濱田麻矢教授在書介裡提到的:「這是一本提醒我們重新思考統治臺灣的歷史,而不只是停留在懷古趣味的想像。」
當然,這不盡然只是臺灣單方的歷史,同時也是日本一起揹負的近代歷史。這是我私自認爲這部作品能夠被翻譯成日文,「回」到日文,送到現今日本讀者手裡的一大意義,也是全然異於這部作品譯成其他外語的歷史意義。
▋日譯本的特色
很幸運,這本翻譯的翻譯遇到一位好譯者。如果比對中文原文和日譯版本,首先會發現這部作品中出現的可口食物,在日譯版本中都獲得了自己的聲音。日文翻譯海外文學時,向來有一大日語專屬的武器,稱爲「ルビ」(rubi),可以發揮類似「注音」的功能。
比方說,原文中的「肉燥」、「油蔥酥」、「大腸」、「蚵仔煎」、「雞絲麪」,或是「排骨酥」、「麻薏湯」、「蝦棗」、「豬肝卷」,還是臺灣在地飲料如「冬瓜茶」、「蓮藕茶」、「梅仔湯」等,三浦小姐都細心將它們以臺語發音標上,表達出原文中文的漢字表現以外的聽覺樂趣,不只是臺語,在翻譯食物「九層粿」和「九層粄」時,也分別以臺語和客家話別上發音,即便在日本讀者面前是類似的漢字「九層」,藉由不同的發音表記,日本讀者立刻就能分辨這是不同的語言,原來當時的臺灣已經有這麼多不同的聲音存在。
作者在原作裡藉由主人翁的口,娓娓道來這些臺灣島上的食物身世,經由西洋、日本或是中國等傳入臺灣,命名上的不同,或是內容上在地化後發展出臺灣獨特的滋味,呈現出「臺灣」何以是「臺灣」的面貌時,同時也展現了「翻譯」的特質,即便不同的語言民族,以不同的方式稱呼,極有可能也是同一種食物。但不可諱言,當我們以爲是同一種名稱,將之歸屬於同一事物時,又忽略掉其落到不同土地上,因環境氣候的自然演化,或是人的認知、操作不同,展現不同的風貌。
由於作品的時代背景爲日治時期,《臺灣漫遊錄》以「翻譯」作爲一個裝置,已在原作中細心爲許多日本文化相關事物等作注,如日本民間常見神祇哼哈二將,正月紙牌遊戲「花牌」,或日本食物今川燒、和菓子、酒盜。譯者像是唱雙簧似地,在譯本中仔細地爲臺灣以及臺灣發生過的日治歷史作註解,大至臺灣的原住民名稱的歷史演變,閩南人、客家人作爲移民來到臺灣的歷史,或是臺灣歌唱藝術「念歌」、「歌仔冊」、日治時期「蓬萊米」,小至滷肉飯的稱呼細微不同,可按地方,在北部依照肉塊分爲「滷肉飯」和「焢肉飯」,中南部則分成「肉燥飯」和「滷肉飯」。在在都增進了日本讀者對臺灣的理解。
例如:本文中的「新高飴即今人所稱新港飴,弓蕉糕即芭蕉飴」。(p.122)譯者將前者以日文音標註,並括號解釋「內頭包花生,一口可吃掉的求肥」,而幫「弓蕉糕」標上臺語音,括號註釋「香蕉風味一口可吃掉的求肥」。讀者便會知道雖然兩者皆求肥,但前者的日文命名可能牽連到何以臺灣有「新高」冠稱,背後的日本統治史的脈絡。倘若譯者只是以現在中文的發音去標記,那麼對於日本讀者來說就感受不到那背後的歷史痕跡。想必三浦小姐在本書翻譯中下了許多歷史考察的功夫,才能讓譯文可以如此立體,而且有滋味。
▋翻譯家的畫龍點睛
青山千鶴子「雖然處理起來很麻煩,可是很美味,也算是秋天的風物」(p.184)原文只有「風物」,譯文出現了「風物詩」。在日文裡,其實兩者皆有。然而,相較於「風物」指的是季節的事物或風景,「風物詩」則是「賦予時節特徵的事物總稱」,後者可以是象徵該時節的文化、風習或是食物。加了一個「詩」後,增添了許多風韻。也更貼近青山千鶴子的日本作家設定。
或是小千說「是美食家才懂得品味的料理呢」,譯文化成「爲了食物不辭辛苦的美食家才能享受到的料理呢」。譯者並非胡亂添筆,添筆是爲了呼應、提點前頭青山千鶴子解釋鱈魚棒製作過程如何繁瑣。
除此之外,譯者還善用了日語的擬聲擬態詞,一種以疊字形式來表達聲音或狀態的副詞表現。諸如「ぺこぺこ」(原文:肚子餓扁了)、「もくもくと食べる」(原文:大口咀嚼)「ふうふう吹きながら次々に食べた」(原文:吹着熱氣把美食吞嚥下肚),或是「朝は布団でだらだらし、午後には畳でゴロゴロし」(原文:每天早上在牀褥上,下午在榻榻米上滾動身軀)。運用這樣的擬聲擬態語,會讓行文節奏變得很輕盈,對讀者來說也更爲親近。
日本詩人小池昌代曾在〈翻譯詩作的可能與不可能〉這篇文章裡說過,語言表現的醍醐味,在於能讓人品嚐到不能言語化的部分,以及那無法語言化的空白部分。日本近代詩人萩原朔太郎、中原中也、宮澤賢治的作品中,創造出許多驚人,極具魅力的擬聲擬態語。乍聽之下,其實無法立刻將語音與意義連結,但其實日文的擬聲擬態語,並不完全還原到聲音的摹寫,那當中存在着一種可能性,是「意義」透過相當複雜的迴路在文化中留下痕跡,鋪排出層次,而相融於其中。
當然,這些擬聲擬態語並非三浦小姐所發明,承載在她身體裡的這些文化記憶陪伴着她翻譯《臺灣漫遊錄》,巧妙地運用在其中,幫習得日語,即使能閱讀日文可能也無法抵達如母語人士活用擬聲擬態語的原作者,傳達出比中文更活潑的姿態。
▋翻譯的女媧補天
讀過日譯,通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一句「私はその穴を避けて字を埋めた」,如果直譯回中文,「我避開那(些)洞填入字」,原文是「一根香菸往往只吸了第一口,餘下的都在指尖燒盡,灰燼觸得稿紙四處破洞」,空一行後,作者寫下一行「我在破洞裡寫字」。
中文讀起來也頗具詩意的一句,如果細想,人在破洞裡寫字,是人被破洞環繞,還是將字寫進洞裡呢?然而,譯文銜接前頭,揣摩出青山千鶴子在寫稿時,如何閃躲那些破洞寫下字的小心翼翼感,但同樣都帶出了千鶴子在心情沮喪的破洞裡,仍然繼續爬格子的模樣。,
試想,翻譯抑或閱讀翻譯文學本身,也是一件很容易就掉進洞裡(隙縫)的事。但《臺灣漫遊錄》卻在三浦詳細考察,加筆,善用日文的語言武器下,彷彿女媧補天,讓讀者避開了洞,能夠服貼着譯者安排的輔助,更加貼近作品,並且能愉快地閱讀,沒有掉進洞裡去。這也許是儘管這回日本翻譯大賞評審中,並沒有評審熟悉中文,卻也憑靠着三浦精心苦煉的七彩石,看出了這部作品背後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