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延丁/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沉默的中國人

文/寇延丁

「在這裡你沒有權利。」說這話的是我對面的主審:「這個地方,就是中國關塔那摩。」「你應當感到榮幸。」

哪一個囚徒會爲關押自己的牢籠而榮幸?不管是關塔那摩還是秦城、錦州監獄或者這個國家遍地可見的黑牢。爲此榮幸的另有其人。我被審聽到的頭一句話伴隨着沉重卷宗拍落桌面的悶響:

「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國家安全局、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四部門聯合辦案!你涉案顛覆國家!案情重大事關國家安全!」就像關塔那摩無法讓我榮幸一樣,如此這般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罪名同樣不能。頂天立地的四有關部門無緣得見,我見到的是負責審訊的三個代表。分別是貓代表、主審;馬代表、審訊助理;豬代表、他們的領導。

從一開始,就能從鄭重其事的神情與鏗鏘有力的語氣中感受到強烈的榮幸感。

香港陳健民,佔領中環臺灣,簡錫堦,民進黨元老。海外民運,王丹。」貓代表讓每一個字都有重音,除了榮幸,還帶着破案立功的期待要把我培養成顛覆國家的要犯。

馬代表的笑是從鼻孔裡哼出來的,伴以發自內心的對國保重點人的不屑:「瞧瞧你都是交往了一幫什麼人?樑曉燕徐曉野夫冉雲飛劉蘇里、笑蜀……」我承認,我之榮幸確有其人。「隨時都可以把你拉出去槍斃。在這個地方殺個把人,這個世界上誰都不知道。」豬代表雷霆震怒作金剛吼:「哪一件都夠槍斃的分!佔領中環,港獨!太陽花,臺獨!海外民運,顛覆!你還都在覈心位置!加在一起槍斃十次也有了!」當時是三個代表同時出臺審通宵。他們吃飽了喝足了睡夠了有備而來,我夜裡歸他們審、白天歸一幫武警打整生不如死。豬代表一聲比一聲更高亮,一定是以爲這樣更加能夠震懾我,其實他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死已不是威脅而是解脫。「就連香港七一遊行、臺灣無殼蝸牛二十五週年、世界人權論壇都少不了你……」他低下頭去翻看自己手裡的一疊A4紙,我不關心裡面還有什麼更上層樓的驚喜,巴不得趕緊槍斃我一了百了。沒想到,看着看着竟笑了出來:「嘿嘿~怎麼什麼好事兒都讓你趕上了呢?」我承認自己的人生匪夷所思,做爲一個關注殘障問題的公益行動者、前紀錄片導演獨立製片人兩岸三地公民社會現役媒婆身分確實複雜了點兒,以至於每做自我介紹都會有不知從何說起的困惑,居然被三個代表牽出如此詭異的風景。禁不住往日詩句涌上心頭:「生活是一場多麼豪華的盛宴啊……」貓代表窮追不捨:「你到底是爲了什麼?你,是怎麼跟這些人、這些事搭上關係的?你必須把這故事給我講圓嘍,得說得讓我相信了。」

講故事」之說提示了我的又一個身分:作家。儘管我確實寫過幾本書,是個貨真價實的作家如假包換,但真的不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只是陰差陽錯,被故事了。如果一定要給一個原因的話,也只能說:感謝國家。不想當公益媒婆的導演不是一個好作家。雖然我以幾種身分都做過一些小可圈點的事情,其中不乏開創之舉……「少跟我繞圈子!現在是讓你交代自己的問題。」貓代表特別強調:「就憑你,一個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小城下崗女工,是怎麼跟這些著名人物、跟這些大事件連在一起的?」

▲山東作家寇延丁2014年10月曾被北京警方以「涉嫌尋釁滋事」爲由抓捕。(圖/翻攝自維基百科)小城下崗女工穿梭兩岸三地顛覆國家身陷關塔那摩,還有比這更詭異的故事嗎?明明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怎麼竟被變成了一個故事?我在中國的關塔那摩無言問蒼天。除了感謝國家,實在想不出第二個答案。我用方塊字寫作,千遍萬遍說過這句話:我愛你中國。「感謝國家」僅謝爲世界貢獻了最多警察和武裝警察的國家不是中國你懂的。「沒有共產黨能有你的今天嗎?!」豬代表聲調抑揚語氣頓挫,一定覺得這句話非常之義正辭嚴,說了很多遍。在此鄭重聲明:所有感謝國家均含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在內,一併致謝如儀。「我不是一個人,我身後還有幾十、上百人的團隊。你在我們面前完全是透明的,說吧。」從父母家人出生小學查起,我五十年人生被連根拔起,連枝葉根鬚都不放過,在放大鏡下一一過濾。「關於你的一切,我們都要知道。」估計一開始,我讓三個代表審得興致盎然。不僅與那些人那些事都能牽得上些許關係,還與有關部門高度關注的滕彪胡佳陳光誠送飯黨皆有交集。不管什麼好事兒,陰差陽錯都能沾上邊,只餘無緣得見劉曉波,也不曾在什麼憲章簽字。但他們連劉曉波都沒有放過。那回剛剛審罷一場,馬代表收拾電腦與打印機,貓代表在囚室踱步,撫胸浩嘆:「幸虧把你抓起來啊。如果我不把你抓起來的話,早晚你會變成第二個劉曉波……呃,不對,你比劉曉波更可怕,因爲你有行動能力……」關於我或者NGO的行動能力之原罪我們容後再說,現且讓我繼續讚美三個代表的想像力。一直以爲作家是世界上想像力最爲豐富的人,至此始知不然:這個國家的警察是不是參加過中國作協的不科學幻想小說培訓班呢?說到行動能力,那就更不能比了,作家講故事只爲賺眼球騙稿費,讀者就是上帝,誰都知道感動市場不容易。但這國警察不得了,不僅有最豐富的想像力,還有最強悍的行動能力,這故事講得,傾國傾城。一直以爲,「傾國傾城」是個形容詞,等我落到三個代表手裡,才知其實是個動詞。網絡報紙電視臺、監獄黑牢看守所愛誰誰,從帝都關塔那摩雲深不知處到我的家只在泰山中順手拈來,各級政府各有關部門全都隨心所欲指東打西想咋用咋用。這樣的想像力、加上這樣的行動能力,神馬讀者啦市場啦根本不在考慮範圍裡,動輒臺獨港獨海外顛覆恨不得揮灑天地包容宇宙,感動中國只是起步價。他們傾國傾城,製造的豈止是故事?甚至能夠製造事實─現實如此魔幻。講故事的人只能甘拜下風。此前一年,我自囚泰山給自己講故事,寫出了「現實魔幻主義三部曲」之前兩部。注意哦,是釦子姐姐的現實魔幻主義而不是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那是讓魔幻照進現實,從純然虛構的故事裡看到現實詭異。而現實魔幻主義不同,文字所記純屬現實,但怎麼看怎麼魔幻驚悚。現實魔幻主義一詞,算是我的獨創,頗自得。煉字煉詞煉我自己,那段自囚山間閉關寫字的過程也頗值回味,已是人生不可多得的際遇,痛苦得讓人飄然欲仙。面對已經完成的現實魔幻主義前兩本書,我分別擬就這樣的廣告詞:第一本是「現實魔幻主義開創之作」,第二本是「現實魔幻主義成長之作」。正爲第三本怎麼寫糾結呢,不料現實魔幻主義在我身上真實上演,得以在這本書印上「現實魔幻主義傾國傾城之作」。必須鄭重聲明:這麼寫,不是我不夠謙虛,而是出於對國家的謝意。前兩本書寫我的兩次香港「樂施毅行」嘉年華之旅,從親身經歷現身說法寫香港社會的形成和中國公益生態的發育,講「我們香港人」如何「建設香港」、「我們中國人」如何「建設社會」。原計劃第三本要寫二○一四年十一月十四日,「老友記六○三○隊」一行四人香港毅行的經歷,講我們如何「建設自己」。

外媒稱香港罷課佔中爲「雨傘革命」。(圖/翻攝自《英國獨立報》)

但是,毅行已是老劇碼一而再再而三,怕難跳出前兩部窠臼。不料,當那個期盼已久的時刻來臨,我卻身陷魔幻囚籠無緣毅行。當我們殷殷期待的四中全會召開、當我的隊友結伴毅行、當世界送走二○一四迎來二○一五,我被囚關塔那摩給三個代表講故事,經歷活生生的現實魔幻之旅,堪稱「建設自己」之最高級。同是生命經歷、身體感受,現實得毅行般峰迴路轉,魔幻得讓人飄然欲仙。前面的兩本書都是釦子姐姐自說自話。不僅是說給讀者聽,也是說給國家的。就像國家一直是民間公益的對話與拉動對象卻總難如願一樣,一直無有迴應。在這本書裡,國家閃亮登場,不由分說出演一號角色。傾有關部門之力,以顛覆國家爲背景,派出三個代表一審再審幾十審,我想不對話都不行。但那「對話」對得如此驢脣不對馬嘴,現實魔幻至此,爲作家想像所不及。不僅如此,我被抓被審的經歷,還與此前寫到過的內容扣連得天衣無縫,每每出語成讖(例子多到不勝枚舉,敬請自行參閱)。事實證明,現實魔幻主義在這個國家無處不在渾然本天成,而我僅是妙手偶得之。說到寫作,從小學時代習慣性領先原是自然災害,頂多首先感謝父母其次感謝我自己,若干天分加若干汗水。但是這回得以直探關塔那摩,無干天分汗水,功勞全歸國家。整個過程現實到魔幻又魔幻得如此現實。先是莫名其妙被抓,從「尋釁滋事」司空見慣起步價到「顛覆國家」傾國傾城高大上,我從頭到尾不知罪名是什麼。後又稀裡糊塗被放,一直搞不懂自己彼時身分,政治犯或是刑事犯還是莫須有一頭霧水,見證了「國家安全」莊嚴法相之下的泥胎與稻草。原本,公益媒婆只想當個好作家,專爲他人做嫁衣。不想竟得國家出手成全嫁與一段夢幻奇緣,雙十盛會入夢,情人佳節醒來。關塔那摩中國夢裡,諸般經歷現實到魔幻,魔幻到傾國傾城,可遇而不可求,必須感謝國家。感謝國家,生生把一個講故事的人,變成了一個故事。感謝國家,成就現實魔幻主義之傾國傾城,更加成就了這本書。現實如此魔幻,我必須感到榮幸。生活是一場多麼豪華的盛宴。讓我們共同舉杯,不醉不歸。

●作者寇延丁,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着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2014年10月,北京警方以「涉嫌尋釁滋事」爲由抓捕了寇延丁。據報導她因聲援佔領中環運動而被抓,2015年2月14日獲釋。本文出自時報文化《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沉默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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