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看世界》素色的民族 一沙一世界
醍醐寺是京都觀光勝地,也是世界文化遺產,如今要成立太空寺廟劫蘊寺,設在6U立方衛星內。(示意圖/達志影像shutterstock)
從日本旅遊歸來,耳聞目睹的人事景物林林總總,有一些已經撿出來寫成了文章,餘下的都束之高閣,堆在了記憶的儲物架上。但意識裡總覺得這些零散的見聞裡含着某種共同的東西,卻又看不明確。直到偶遇日本詩人小林一茶的一首俳句,才似乎有所頓悟。
「柴門上
代替鎖的是 ——
一隻蝸牛」
俳句是世界上最短小的詩,三行數字,剎那之間就呈獻給讀者。不僅形式小,元素、畫面也小。一隻蝸牛粘在柴門正中,門鎖不知所去。但這種簡單的瞬間之象卻給人留下了無盡的聯想——人去茅舍空,主人去何如?孤單一蝸牛,尋覓寥無着?人生如柴門,一死再無回?可見小的東西不見得就是微弱單薄的,我忽然想到,在日本的許多見聞不都是有一種「小」的特點嗎?
到日本旅遊,印象最深的是寺廟和民居庭院的景觀佈置。種植花草樹木、點綴座椅塑像的情趣,各國似乎都有,但日本又有特別。寺廟面積大,又是佛門之地,刻意在設計上佈置枯山水、石燈苔蘚,突出空靈深幽自不必說,普通的民居庭院佈置也突出了一個「空」字,用極少的元素和極小的體積去表現禪意之妙,這就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了。
在日本的街道民巷裡行走,隨意地一側首,就可以從牆頭看見一抹伸出的綠枝,在宅院的一角瞥見一簇靜立的樹石,天空無形,被一抹綠枝斜插,天空便有了形狀,宅院雖小,被一簇微景一立,便有了深幽和生氣,這都是「以小見大」的例子,因數量之多和點綴之妙而令人頻生讚歎。即便是沒有庭院和圍牆的建築,日本人的自然意識和審美情趣也能找到體現的地方,例如在窗臺和地面之間形成的一個窄小的空間裡,種一棵矮小的楓樹,青楓一枝,亭亭舒展,原來的空洞一下子就變換出了無限的生機和意蘊。日本的老街舊巷很多,人們對建築暗淡的色彩似乎也未覺得不妥,但幾乎是全民性地要給生活環境加入藝術的元素,更令人興味無窮的是,似乎普通的居民都被一種藝術的氣質影響,哪怕是形容簡陋的居所,也能巧妙地輕輕一點,使主人寧靜空靈的意趣得到呈現。
集體性的審美情趣一定是受了文化的薰染,因爲只有文化才具有這樣的瀰漫性的影響力量,無需去強制,也無法去阻擋,成爲全體趨向的意識和行爲,這其中文學藝術的影響面自然是最廣泛的。例如俳句,一方面以瞬間感觸,在極小的篇幅裡暗示極大的意境,同時也常常承載着一種傷感的情緒和禪意的空寂。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例如日本的歌曲總是陰柔哀婉,無論旋律還是情緒常有悲情的成分,像那首我們都熟悉的《北國之春》,作者見春生悲,鄉愁如煙,最突出、也最感人的是沽酒澆愁,父兄默默相對的畫面。此外還有堪稱藝術的日本茶道,在嚴格的程序中,追求的是一種安靜、空寂的心靈沉澱。孤處的蝸牛,默然的父兄,悠緩的茶道,還有遍佈寺廟民居的枯山微景,都反映出精神情感上的一種抑制和收束,與明亮、開朗、宏大相對立——這種審美意識和情趣上的抑制和收束不正是一種反映在精神情感上的「小」嗎?
日本民族審美上的不示張揚,還突出地反映在色彩的選擇上。如果要以色彩來定義一個民族,完全可以把日本民族稱爲「素色的民族」或「冷色的民族」。日本最早是以家電產品讓國人感知它的經濟先進的,印象中,日本的家電產品大都以灰白爲色彩基調,這個印象在日本的旅遊中得到了鮮明的印證。與到歐洲旅遊所見不同,歐洲的建築,即便是小鎮的民居,往往要施以鮮豔的色彩,更別說像布拉格那樣的「紅色之城」了。日本的建築,除了部分的神社有豔紅的色彩外,無論皇宮、佛寺、商廈,還是住宅,大多是素面朝天,最極致的表現在於民居的外觀和道路。老舊的房屋,暗淡的顏色,粗礪的道路,這是日本的大城市東京和京都不少地方給的我深刻印象。是經濟落後嗎?對世界經濟強國的日本顯然說不通;是民風邋遢嗎?對以潔淨聞名世界的日本更說不通。我只能將此看作是日本民族性格和簡素審美觀與價值觀的反映。
與色彩相應的是光線的選擇,到最能反映日本生活文化的居酒屋消費,你會爲它設施的簡單和光線的暗淡而感覺異樣,加上那些色調暗沉的餐具,你會覺得自己到了一個偏僻古舊的所在。此外就是房屋結構的狹小,一些用民居改造的店鋪,隔出的房間可以小到側身才能入座,像火車的車廂一般,這顯然不全是房屋面積的原因,據說這反映了日本人喜歡逼仄環境的性格,擠在一起更有安全和溫暖感,從其抑鬱、收束的集體性格看,似有道理。
抑制、收束是一種「小」,精緻、細緻、周密也是一種「小」。前者是精神和情感的特點,後者則反映了工作生活的處事風格與要求。這是日本民族令人讚佩的素質,也是日本經濟佔據強國之列的內在因素。
旅遊中吃、住、行三要素,吃是重要的一環,吃本身也是旅遊,吃裡有文化,吃中看世界。以日本的主食壽司爲例,一直以爲用海苔捲起的飯糰,是粗陋、簡陋之食,因此向來不屑一顧,但到了日本卻着實被上了一課,這才知道,在日本壽司既是細食,又是美食。東京有一家叫「二郎壽司」的小店,只賣壽司,不賣酒水菜食,但仍然要提前一個月預訂,且最低消費三萬日元,不是精品哪有這等派頭?我曾特意留意過壽司的製作,米飯要加醋醃製,且要用扇子降溫。製作飯糰要有特殊的手勢,柔滑的手法,看上去像是中國戲曲裡的蘭花指,每一個飯糰裡有的還要加入味料,包裹飯糰的材料除了特製的海苔,還有魚、蝦、蚌及青葉等,海苔將飯糰捲成圓形或方形,中間還可加入魚蝦;用魚蝦包裹飯糰則是將切出的魚片、蝦體裹在飯糰的半身,像紅白相間的魚兒,形態各異,色彩繽紛。日本合格的壽司師傅是以製作壽司爲終生事業、同於生命對待的。
還有我們叫做盒飯的便當,在日本的講究更是超出我的想像。便當在日本是一個龐大的系列,裡面還包含着藝術、感情和科學,小小的便當,裡面卻有大乾坤。我在從富士山到東京的新幹線列車上初識了日本的便當,車站裡售賣的便當已相對簡單,但與我經驗裡的盒飯仍相距甚遠,紙質的飯盒裡加了十字隔斷,葷素搭配以外還有醃製的配飯小菜,葷葷素素、紅黃白綠,合著軟糯的米飯,吃得心滿意足。此後到超市裡購物,才發現便當已是花色紛繁,品種多樣,味道無窮。據說在日本,主婦們給丈夫帶去上班的便當,不僅要花去很多的時間,還投入了很多的感情,心情好壞與便當的花色味道直接相關。
便當還有「愛妻便當」「愛心便當」「親子便當」等不同的類別,例如親子便當裡的食物往往被製作成可愛卡通的模樣。中國的飲食講的是「色、香、味」,日本的飲食則是「色、形、味」,色與味外,又以一個「形」字躍上了更高的階層。在日本,便當的講究已達到了藝術的程度,除了實用功能外,還在造型上巧做文章,堆山設嶺,拼紅點綠,如可食用的微縮盆景,日本人做事的精緻和精細可見一斑。這樣的所見實在太多,曾經在一間大型的超市竟然看到冷鮮櫥櫃裡成列的豆腐,品種居然有近三十種,想到我們是豆腐的發源之國,心裡不免生出感慨。日本人是真能在細微處做文章啊。
說到細微,便立即有連續的畫面紛紛涌來:京都老街的路面,雖然質地粗礪、且有裂縫,但乾澀灰白,一塵不染,正琢磨緣由,便看見每家每戶都有沿街設置的水龍頭——潔淨是居民們一起用水沖洗出來的。旭嶽大雪山酒店,室外大雪瀰漫,我們拖着行李剛到門外,服務員即跨出大門接過我們的行李,並引導我們來到前臺。原來大堂安設了監控,服務員早已提前在門口準備。東京街道一角,簡易搭蓋的警務室外,一警員正欲騎自行車出勤,靠牆的一塊白板上寫着「昨日東京交通死亡人數」。行爲處事能周全、細緻到如此程度,而且成爲普遍遵循的追求,顯然不是僅靠制度約束就能做到的。
每個民族的性格都源於各自的歷史文化,關於日本民族性格的文化成因,就像滲透於日本文化裡的禪意一樣,難以言清道明,但我仍然感覺到,狹小島國的處境危機、千萬年來的蠻荒貧困,以及擺脫弱小的內心動力,與其沉鬱、悲情、收斂的氣質,嚴謹、精緻、細密的性格之間,存在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一個以「小」見着,也以「小」見長的民族,給了我們豐富的探究可能和樂趣。
一沙一世界,小中有乾坤。從一個「小」字裡看日本民族的精神情懷和處事作風,更多的是一種觀察的方法。但無論如何,日本民族的性格都是與宏大、開朗的氣質相對立的,其性格特質無所謂好壞優劣,不可以一己所好去妄加判斷。探究它的意義更在於爲進一步瞭解人類世界開出一塊新的天地,並選擇值得學習的地方促進自我的發展,這纔是應當遵循的。
此作日本之遊的小結。(田剛/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