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偵探.石川啄木
啄木本名「石川一」,盛岡中學校時期,曾以筆名「石川翠江」發表詩作。(摘自網路)
石川琢木
啄木最重要的短歌詩集有兩冊。一是1910年出版的《一握之砂》,另一即《悲傷的玩具》。(作者提供)
啄木人生最後4年,其實有3年是和家人一起度過。逝世時有妻女、父親、朋友若山牧水在側。
高級知識分子涉嫌殺妓?明治時代東京兩青年,學弟姓石川,無業;學長姓金田一,東大畢,在中學校當老師。石川年紀輕卻是歡場老司機,慫恿未識女色的學長去淺草仲見世附近妓院見世面。妓女阿瀧與石川、金田一打過招呼後,接待金田一進她的房間。石川在隔壁房偷聽,惟過程並不香豔,兩人疑似發生口角。金田一離開後,老鴇發現阿瀧喉嚨被短刀刺穿慘死於房內,鮮血漫流。當時妓院內並無其他客人,石川也作證,和死者獨處一室的金田一涉有重嫌。
以上是我無意中在動畫頻道看到,一部日本動畫影集第二集的情節。劇名《啄木鳥偵探社》。
耶?又是「啄木」、又是「石川」,難道那個穿和服、馬乘袴的年輕人是那位到處設立紀念詩碑,作品編入國文課本,公認「日本國民詩人」的石川啄木?往下看去,果然是。另一位金田一,一副西洋正裝打扮,持成穩重,則是啄木在故鄉盛岡,中學時代的學長,日後成爲語言學者的金田一京助。
石川啄木(1886.2.20-1912.4.13)於1908年5月,第三度來到東京,企圖於文壇爭一席之地。前一年,離鄉渡海到北海道,流浪函館、札幌、小樽、釧路四城、遍歷六個工作,一事無成。上京一事全仗京助呵護打點。起先入住本鄉菊阪町赤心館,但無收入,欠繳租金,在京助義氣金援下(典當珍貴藏書),於9月6日,有些狼狽地搬進本鄉的蓋平館別莊三樓,一間三疊半(一坪約兩疊)大的房間。這出動畫就是以啄木與京助住宿蓋平館時期爲時空背景,系根據伊井圭原着《啄木鳥探偵處》改編,一部以石川啄木爲主人翁的本格派推理小說。
劇情進到第三集,京助被警方扣押偵訊,他的「歌友會」同人於牛奶廳「菊乳阪」圍聚一桌,推理那天阿瀧房間內發生甚麼事、誰是真兇。歌友會同人,也就是詩人們,分別是野村胡堂、吉井勇、萩原朔太郎,一番爭論又引出旁聽的夏目漱石老師、其弟子芥川龍之介及文學少年平井太郎,都是日本文學史上的大文豪(第一集還出現陸軍軍醫總監森林太郎,即森鷗外)。議論紛紜,簡直是來亂的(有人推理出兇手是貓),其中還是以平井太郎的推理最爲到位。不意外,他就是後來以推理小說聞名的江戶川亂步。衆人揣測時,殊不知啄木早已掌握案情真相。
歌人、文豪們嘗試推理辦案,試圖以邏輯重建現場,其思考熱烈、粗糙、浪漫、不嚴謹,一欲尋求答案卻顯露更多破綻。那種摸索探求,採集打造,就好像他們身處的時代,事事物物剛起步,雖立足不穩,卻急欲向西方看齊的文明開化。詩人能作偵探的工作嗎?劇中的啄木有一個看法:「或許歌人(詩人)與偵探,是共通的。歌人日夜鍛鍊感性,不放過事物一絲一毫的微小變化。將其拾取吟入歌中,從風花雪月之景,到人們的服裝舉止,乃至表情的變化,從人們不放在心上的瑣碎小事中尋找出故事。」「如果歌人吟歌,那麼偵探品吟的就是現場。」詩歌的天才,就是偵探的天才。作詩即辦案,辦案即作詩,言之非常有理。
啄木破第一集的「舉發信」案後,認爲自己頗有解謎天分,加上阮囊羞澀,索性在宿舍門口掛起招牌「啄木鳥探偵處」,接案營業。如同一朵浮浪雲的石川啄木成了帝都私探,老實憨厚如牛的金田一京助則被迫擔任助手。就此展開故事。
提到啄木鳥,可以談談「啄木」筆名的逸聞。
啄木本名「石川一(はじめ)」,盛岡中學校時期,曾以筆名「石川翠江」發表詩作。1902年,17歲的他用「石川白蘋」筆名發表一首詩於十月一日的《明星》雜誌。《明星》乃名詩人與謝野鐵幹1900年創辦於東京的月刊文藝志。東北鄉下高中生詩作可以登上帝都最新潮的文藝雜誌,是很了不起的事。1902是影響啄木一生際遇重要的一年,因爲數學考試作弊事件,脾氣倔強、自傲自尊的他主動退學,離畢業僅剩半年。高中學歷都沒了,更別說之後的大學。書生拿不出一個像樣的學歷,在當時社會根本吃不開,「退學事件」令他後半生吃盡苦頭。
退學後的十月底,上京闖蕩。這是少年人的天真。不過,見到了一向賞識他的與謝野鐵幹、晶子夫婦。1903年二月,又貧又病,被父親帶回故鄉休養。養病期間持續寫詩,發現詩的新調韻律,以「處於林中」爲主題寫出五篇詩寄給東京的鐵幹。鐵干將五篇匯成一組,取名《愁調》發表於十二月號《明星》。鐵幹見詩中常出現「啄木鳥」一詞,遂建議他把筆名改爲「啄木」。「石川啄木」之名由此而來。「翠江」、「白蘋」都屬雅緻陰柔的名詞,說是女詩人筆名也通。而「啄木」卻是令人覺得新鮮、振奮的動詞,確實比翠江白蘋更超凡。不過,啄木的下半生果然好似啄木鳥,爲了生活、事業、一口飯,連續不停地用腦袋去撞擊堅硬的現實世界。亦爲一讖乎?
雖然動畫劇集主題是各種奇案推理(通天閣鬧鬼、蝙蝠怪人失事、人偶殺人、兩分銅幣秘密、男裝麗人、閣樓偷窺狂、臨河密室殺人、連續殺人魔「告密者X」等等),編導同時也不忘塑造主人公啄木及一班詩友的性格形象。萩原朔太郎多情敏感,芥川龍之介智慧短語近似冷笑話,若山牧水嗜酒豪邁,吉井勇損友吐槽。比起探案,我反而喜歡啄木、京助及詩人們爲友誼情義奉獻、爭吵、冷戰、和解、看上同一位女生等等往來互動。動畫版啄木個子不高,一頭灰白色頭髮,模樣慧黠又不失可愛,京助描述他:「英姿颯爽、愛說謊、調皮、愛哭、注重友情、自命不凡、多嘴多舌、愛慕虛榮、喜好女色的酒罈子、個性浪漫的虐待狂、具備先見之明的詩人」,接近真實的啄木形象。
他的短歌都誠實招認了:「連偷竊這事我也不覺得是壞的/心情很悲哀/可以躲避的地方也沒有」(周作人先生譯)
「彷彿我的思想/都因爲沒有錢/秋風吹拂」(林水福譯)
「曾經讓我低頭的/人都死掉吧/我祈禱」(林水福譯)
「笨拙的處世/偷偷地/我當它是驕傲」(林水福譯)
「心想不再撒謊了-/然而今早-/又撒了一個謊。」(林水福譯)
啄木的性格真的很差。夠「渣」。
動畫中有一幕,啄木與京助漫步到上野車站,看旅客來去,啄木當場吟出:「懷念家鄉的口音/到上野車站的人羣之中/聽聽那鄉音」(林水福譯)
京助爲之一愣,同爲盛岡人,詩中綿密的思鄉情懷激起共鳴。啄木雖「渣」,但是觸景生情,隨賦皆歌,直指人心,絕世詩才撼動京助,讓他心甘情願掏薪水、典當藏書及所有值錢財物,無條件資助啄木。
話說回來,動畫畢竟不是《啄木傳》,難免調整、簡化啄木的人設。劇中啄木是獨居單身自了漢,爲了心儀女人含恨死去而自暴自棄。實則啄木抵東京的三年前就已結婚,還生了女兒。上京時,把妻女留在函館託好友宮崎鬱雨照顧。自己都快養不活了,並無閒錢匯給妻女安家,就算有閒錢,也是花天酒地再說。閒錢哪來呢?當然是向京助及朋友們借。頹廢了一陣子,1909年六月才接母親及妻女來東京團圓。啄木人生最後4年,其實有3年是和家人一起度過。逝世時有妻女、父親、朋友若山牧水在側。
製作單位考據嚴謹,劇中市井人情風物頗寫實,例如當時人的和洋穿着、提琴洋書、煉瓦街道、路面電車,一派明治帝都景象。而詩人們聚會的「牛奶廳(milk hall)」,乃文明開化之後,應運而生的公共場所。是吃茶店、咖啡廳的前身,有女服務生,窗明几淨,人們可以在此約會、聚聊,喝牛奶、吃點心,甚至可以喝酒。
此劇重要地標「凌雲閣」,位於淺草,高達52公尺,十二層西式塔狀商業建築,俗稱「淺草十二階」,是當時日本最高建築物,還裝設日本第一座升降電梯。吸睛話題性等於今天雄踞東京的晴空塔。
臺灣仕紳洪以南1907年訪東京時,曾遊歷該塔,有詩讚曰:「翹首遙瞻十二階。蟬聯高聳入天涯。/登臨絕頂倚天望。都會風雲壯客懷。」
啄木亦曾歌詠:
「在淺草凌雲閣的頂上,/抱着胳膊的那天,/寫下長長的日記。」(周作人譯)
凌雲閣周邊形成熱鬧商圈,酒館林立,也夾雜不少娼寮妓院。啄木即是十二階下妓院、酒場常客。某集有藝人利用凌雲閣進行高空凌飛「蝙蝠人」表演,應是符合世情世理的想像演繹。可惜此塔沒撐過關東大地震,損傷嚴重,業主無意修復,將之拆除。
日本全國男女老幼皆知啄木早夭。啄木以肺結核病逝於1912年4月13日。得年僅26歲。所以不必爆雷,劇集初始即預告主人公死亡。第一集開頭,已40歲中年人的京助,手持一冊啄木詩集《悲傷的玩具》緩步爬坡回到當年住宿的蓋平館,追想故人往事。離啄木去世已十年矣。全劇即是京助的回憶。前段還頗歡樂,惟劇情到中後段,啄木先是嗑血,接着暈眩,削瘦惡化,死亡的腳步逐步靠近,故事氣氛也越發沉重。
啄木本欲以「小說」於東京文壇出人頭地。初到東京時,一個月內寫了6篇小說,約300張稿紙,可憐無人問津。動畫裡,他攜小說稿請夏目漱石指導,夏目看過後只說了場面話並無特別好評。他醒悟於小說才華有限,索性一把火將手稿燒了。看到這幕我亦心痛,這親筆手稿無比珍貴啊。他的才華還是在發明新律、短歌革命,傳統一行歌改爲散文式三行,並主張不應受「三十一字」限制。
啄木最重要的短歌詩集有兩冊。一是1910年出版的《一握之砂》,另一即《悲傷的玩具》。《悲》集於他逝後兩個月,6月20日由東京東雲堂書店出版。所以動畫裡,京助帶此集置於啄木昔日居室窗臺下,供獻予故人。
《悲》集中並無悲傷玩具之詩。此集原名《一握之砂以後》,顧慮讀者可能混淆,編輯土岐哀果從啄木隨筆《短歌之種種》最後一句:「短歌是我的悲傷的玩具」擷取,改名爲《悲傷的玩具》。
動畫片尾曲,由女團NOW ON AIR演唱的《ゴンドラの唄(貢多拉之歌)》,系百年前大正時代流行歌謠,重新編曲,由青春少女(恰合歌詞中的「乙女」)演繹,先是慢板小調,後轉成快板舞曲,意外地動聽無違和。詞大意是「年華易逝,人生苦短,趁紅脣未褪,熱血未消,青春少女戀愛吧,且視明天不會再來。」恰合啄木人生觀。作詞者正是啄木友人吉井勇。這首歌曾經被黑澤明用在電影《生之慾》。飄雪的黑夜裡,志村喬坐在公園鞦韆上唱的就是這首。
困頓窘迫的苦難、無法拓展的事業、步步進逼的病痛,思鄉、兒逝、母亡,各種艱難交逼。啄木面對如此人生,仍以詩歌頌之嘆之傷之,以啄木鳥之姿連擊猛撞,探求生命的自由,寫下生命最真誠的紀錄,愛恨分明,直至生命成爲乾燥的一握之砂,悉悉索索地自指間滑落消逝。這何嘗不是「生之慾」最完美的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