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言志辨》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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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軍

1996年11月25日,中國現代文學館芍藥居新址舉行隆重的奠基儀式。11月29日,朱自清的兒子朱喬森來文學館談捐獻朱自清遺物的意向。1997年12月24日,中國現代文學館新館地基開始挖土,當天朱喬森捐獻朱自清藏書、文稿和文物。這其中就包括《詩言志辨》手稿。

畫出中國文學批評史輪廓

1947年8月,《詩言志辨》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朱自清說:“本書原擬名‘詩論釋辭’,‘辭’指詞句而言。後來因爲書中四篇論文是一套,而以‘詩言志’一個意念爲中心,所以改爲今名。”全書由自序和四篇論文構成:《詩言志》《比興》《詩教》《正變》。中國現代文學館所藏爲四篇論文手稿。

根據朱自清日記,1936年12月20日,星期日,晴,“早晨蒐集資料,準備寫《詩言志說》。”1937年1月10日,朱自清做論文《詩言志說》畢。3月25日,讀《詩言志說》之校正本。《詩言志說》發表於《語言與文學》第一期(中華書局1937年6月印行),收入《詩言志辨》改題《詩言志》。

《詩言志》包括獻詩陳志、賦詩言志、教詩明志、作詩言志四個部分。同《詩言志說》比較,這部分內容改動最大。手稿幾乎全部爲作者手書,個別地方是直接從《語言與文學》雜誌上剪下來的,粘貼在手稿上。誠如作者所言,“差不多重寫了一回”。

《比興》最初發表於《清華學報》第十二卷第三期(1937年7月刊出),題目是《賦比興說》。這部分內容改動最小。是作者直接在《清華學報》所刊文章上修改的,所以稿紙迥異於其他三部分。標題爲四個字,前後各塗去一字,所以“賦比興說”只剩下了“比興”兩字,作爲標題。《比興》包括毛詩鄭箋釋興、興義溯源、賦比興通釋、比興論詩四個部分。

《詩教》最初發表於《人文科學學報》第二卷第一期(1943年6月刊出),題目是《詩教說》。手稿上標題有“詩教說”三字,作者勾掉“說”字,下列三個小標題,即六藝之教、著述引詩、溫柔敦厚。

《正變》在收入《詩言志辨》前,作者曾將它投寄給《清華學報》,未刊出。後於1945年8月發表在《文史雜誌》第五卷第七、八期合刊上。手稿上標題豎排四字,中間兩字爲“正變”,前後均塗去一字,原題是《詩正變說》。《正變》包括風雅正變、詩體正變兩個部分。

《詩言志辨》對我國古代詩歌一些基本概念作出了新的正確的解釋,廓清了過去許多錯誤的觀念。它近乎用考據的方法,對我國古典詩歌批評理論的源頭——一些最基本的概念,如“詩言志”“賦比興”等,進行深入探討。

朱自清認爲,“詩言志”“思無邪”“辭,達而已矣”“修辭立其誠”以及《莊子》裡“神”的意念和《孟子》裡“氣”的意念,“這些纔是我們詩文評的源頭,從此江淮河漢流貫我們整個文學批評史。”

朱光潛評價,《詩言志辨》替文學批評史指點出一個正當的路徑和一個有效的方法。朱自清在中國詩論裡抓住四大中心觀念來縱橫解剖,理清脈絡,他以大處落墨的辦法畫出全部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輪廓。

“詩言志”是首要的原則

朱自清指出:“在詩論上,我們有三個重要的,也可說是基本的觀念:詩言志,比興,溫柔敦厚的詩教。後世論詩,都以這三者爲金科玉律。”當然,“詩言志”更是首要的原則,重要性最突出。

在中國文化中,詩必須有所寄託,所謂“詩言志”。中國的文學作品不是一種單純的審美遊戲,相反,它總是有其價值負荷。對於中國文化來說,審美愉悅就不再是普通意義上的快感,也不僅僅是美感,而是有其人生內涵在的。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所謂“思無邪”,就是正其不正以歸於正,說到底不過是“誠意正心”罷了。它關乎人生的陶冶、人格的塑造、境界的提升,因而開闢了中國悠久的詩教和樂教的傳統。

朱自清這四篇論文,是爲釐清中國詩歌史和詩歌批評史上的“政教”文學傳統而作的,這也代表了他對中國文學史根本特徵的一個認識。還有一個直接原因也是同周作人商榷。

1932年9月,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指出,中國文學傳統上存在兩種思潮,一是主張“詩言志”的,二是主張“文以載道”的,一部中國文學史是“言志”“載道”兩種對立潮流的運動。

朱自清不同意“言志”與“載道”對立,他強調“言志”即是“載道”,二者本來就是一回事。朱自清的主張立即得到了好友葉聖陶的支持。葉聖陶認爲,就一方面說,任何作品的材料都是心之所之,所以創作都是“言志”。就另一方面說,任何作品都含有某些東西,都要人家接受這某些東西,所以創作都是“載道”。

周作人將中國文學分成“言志”和“載道”兩股潮流,同時又將批評矛頭指向當時文壇由言志轉向爲人生的新的載道文學。

朱自清固然不同意周作人將“言志”和“載道”區分爲對立的兩派,同時對周作人貶抑爲人生的文學也隱然表示不同的主張和立場。

開明書店爲《詩言志辨》一書寫的出版廣告稱:“讀了本書,就可以知道中國文學史、文學批評史、詩史的最大主潮還是爲政教而文學,也就是爲人生而文學。”

從現代的立場瞭解傳統

“爲人生”是文學研究會的主張。1920年,朱自清成爲由鄭振鐸、沈雁冰、葉聖陶等發起成立的文學研究會的早期會員。

朱自清在北京大學讀書時,參加了在五四運動和新思想的傳播中起過重大作用的“平民教育講演團”,這個團由鄧中夏擔任總幹事,朱自清任第四組的書記。

他還同學生一起參加“三一八”的遊行和請願,慘案發生後連續寫了《執政府大屠殺記》《悼韋傑三君》《悼何一公君》等三篇文章。

1920年1月,朱自清用象徵手法描寫了自己在北河沿讀預科時,夜裡從小河邊斑駁的樹影中望去,城牆上一行燈光帶來了光明的感覺。他把鄧中夏等革命先驅者比做“北河沿的路燈”:

“他們怎樣微弱!

但卻是我們唯一的慧眼!

他們幫着我們瞭解自然;

讓我們看出前途坦坦。

他們是好朋友,

給我們希望和慰安。

祝福你燈光們,

願你們永久而無限!”

1927年5月31日,朱自清作了《和李白〈菩薩蠻〉》:“煙籠遠樹渾如冪,青山一桁無顏色。日暮倚樓頭,暗驚天下秋!半庭黃葉積,陣陣鴉啼急。躑躅計征程,嘶驄何處行?”這首詞鮮明地表達了朱自清對蔣介石破壞國共合作、分共清黨的反對態度。作詞的時間是在春夏之交,“天下秋”不是自然氣候而是政治氣候,是對我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由於蔣介石叛變而遭受嚴重挫折的感慨。

在抗戰中,朱自清進一步認識了時代,發現了“大衆的力量的強大”,因而使自己的作品採取了更嚴肅的態度,並開始自覺地“訴諸大衆”,面向大衆。抗戰勝利以後,他的散文或雜文進一步明確地採取了“偏重於俗人或常人的立場,也可以說是近於人民的立場”,來“表現時代,批評時代,促進時代”。這也是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繼續堅持了“五四”文學的傳統。

1947年,國民黨當局以清查戶口爲名,在北平逮捕了兩千餘人。朱自清等簽名“抗議北平當局任意逮捕人民”宣言,公開發表時,朱自清的名字排在最前面,而被稱爲“朱自清等十三教授宣言”。

朱自清試圖從現代的立場上來了解傳統,“所謂現代的立場,按我的瞭解,可以說就是‘雅俗共賞’的立場,也可以說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場,也可以說是近於人民的立場。”(《論雅俗共賞》)

真誠是感人至深的力量

李廣田在《最完整的人格》一文中說:“佩弦先生是一個有至情的人。”又說,正是由於他這樣的至情,才產生了他的至文。假如他不是至情人,他就寫不出《毀滅》那樣的長詩。假如他不是至情人,他更寫不出《背影》那樣的散文。

“作詩言志”,詩人表達個人的想法,爲自己而寫詩。由於詩人開始注重爲自己寫詩,詩歌中個人的、抒情的因素漸多,“緣情”說便被提了出來。朱自清認爲,與“詩緣情”相比,“詩言志”顯然是中國詩歌史上一種更加深刻、悠久的傳統,這也表明中國文學的政教化特徵。詩言志,詩緣情,這兩者的統一,朱自清爲我們做了最好的示範。

朱自清的文章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主要還在於他的真誠,和他能把這種真誠貫注於文學的創作之中。朱自清在文學創作中始終堅持了“修辭立其誠”的原則。

早在1923年,朱自清在《文藝的真實性》裡就提出,文藝必須寫實,必須立誠。

爲了教好中國古典詩詞,朱自清下功夫講誰的詩就背誰的詩,還從逐句換字的擬古做起,學習寫作舊體詩詞。他從逐句換字模擬入手,逐漸在這方面取得了很深的功力和造詣。特別是抗戰以後,寫了許多清新樸素、自成一格的舊體詩。這些詩詞後來收入《敝帚集》和《猶賢博弈齋詩鈔》。

葉聖陶說,朱自清的舊體詩不多發表,只給朋友看看。舊體詩跟新詩不一樣,形式限制着內容,內容限制着形式,一作舊體詩,精神情思自然跟古人相近,跟現代人較遠。朱自清在生活實踐方面願意努力做個現代人,尤其切望青年人個個都做現代人。

1942年,朱自清開了《文辭研究》這門課,聽課的只有季鎮淮和王瑤兩個學生。朱自清仍在黑板上一條一條地抄材料,抄過了再講,講過了又抄,一絲不苟,好像對着許多學生講課一樣。

1946年8月16日,朱自清作新詩《悼一多》。11月8日香港《文匯報》轉載時改題《挽聞一多先生》。該詩最後一節說:“你是一團火,照見了魔鬼;燒燬你自己,遺燼裡爆出新中國。”這是他在新詩方面擱筆20年後的一首詩。

1946年11月,朱自清剛回清華,就撐着多病的身軀,夜以繼日地趕編,在一年零幾個月裡,編輯完成300萬字的《聞一多全集》,並寫了序和編後記。全集在1948年朱自清逝世前一個月出版。

1948年6月18日星期五,晴,午後有雷雨。朱自清在日記裡寫道:“我在《拒絕‘美援’和‘美援’麪粉的宣言》上籤了名,這意味着每月使家中損失六百萬法幣,對全家生活影響頗大;但下午認真思索的結果,堅信我的簽名之舉是正確的。因爲我們既然反對美國扶持日本的政策,就應採取直接的行動,就不應逃避個人的責任。”(《朱自清全集》)

爲了抗議美國政府扶植日本軍國主義的政策,朱自清不顧家中還有8個嗷嗷待哺的小孩,不顧自身胃病極其嚴重,體重在40公斤以下,毅然決然地在拒絕領取美援麪粉宣言上簽名,拒絕領取國民黨當局向高級知識分子發放的低價配購證。

在彌留之際,朱自清還囑咐妻子陳竹隱說,有件事要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麪粉的宣言上籤過名的,以後,不要去買國民黨配給的美國麪粉。

使散文小品成一時風氣

新文學運動的最高成就是散文。楊振聲在《朱自清先生與現代散文》中說:“自新文學運動以來,合戲劇、小說、新詩、散文計算一下成績,要推散文的成就最高,其次是小說,也因爲與散文最近的原因。詩是遲放的花枝。戲劇呢,直至抗戰以來,因爲它是宣傳比較有利的工具,才吸引了許多有才能的作家,不斷努力的寫作。到今天似又爲電影所轉移。但無論如何,都還比不上散文的成就。在散文上成就甚早並且提倡小品文使它成爲一時風氣的,朱自清先生便是最重要的一個。”

收在《朱自清全集》的第一篇文章是《匆匆》:“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爲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這篇文章的開頭吸收和運用了賦比興的理論與技法,運用得非常成功。朱自清在《詩言志辨》裡對“比”和“興”提出了一個容易掌握的區分標準:“一是發端,一是譬喻;這兩個意義合在一塊兒纔是‘興’。如果只是單純的譬喻,不是出現在詩歌發端的位置,就不能算‘興’,而是‘比’。”

在1937年3月8日聽陸志韋演講時,朱自清在日記裡寫道,中國詩中所謂的“興”,其內容比明喻加隱喻更多。隱喻與中國的“比”差不多。

孔子說“詩可以興”,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的感動。中國文化信奉“天人合一”,人與天是“通”的。雖然時隔兩三千年,我們和詩經時代的人們,在情感體驗上是相通的。這是“詩可以興”的哲學基礎。“興”,是直覺的聯想,是推己及人。“興”的創作手法,是中國詩歌所獨有的,鑿通了上天的階梯。“興”,是現實和浪漫之間的橋樑,是由經驗的此岸到超驗的彼岸的舟楫。彼岸是永遠無法到達的,但是憑着興的翅膀,憑着興的橋樑,憑着興的舟楫,憑着興的梯子,我們亦可窺見。

朱自清在《詩言志辨》裡提出,以“溫柔敦厚”爲標準開展文學批評,這種風氣在漢朝最勝,漢以後詩教的傳統則“大減聲勢”,不過詩歌“還不失溫柔敦厚”。到了宋朝,以說理爲詩,風格朝散文化發展,離開“優遊不迫”“溫柔敦厚”越來越遠。對詩教的解釋更強調“思無邪”,也反映了詩歌創作“盡向‘沉着痛快’一路發展”的現狀。朱自清將唐以前和宋以後詩歌風格的變化置於“溫柔敦厚”詩教傳統的變遷中加以考察,這種思考問題的方法是非常新穎的。

新詩的生命在於朗讀

朱自清寫新詩,主要是1919年到1924年,1925年寫了兩首,以後就很少寫了。對於詩,無論是古典詩歌或新詩,他的研究都系統化了,關於新詩的一些觀點,今天看來也還是站得住腳的。

朱自清在長詩《毀滅》裡說:

“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不再低頭看白水,

只謹慎着我雙雙的腳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腳印!”

“別耽擱吧,

走!走!走!”

《毀滅》提出了積極對待人生的一種解決辦法,是利用我國傳統詩歌技巧的第一首白話長詩。這首詩較多地擺脫了舊詩詞的束縛,也注意了利用我國傳統的詩歌技巧,使新詩向民族風格的白話詩跨進了一步。

1935年8月,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把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詩壇分爲三派:自由詩派、格律詩派、象徵詩派。

1937年1月1日,朱自清發表詩論《新詩雜話》,收入集子時改題《新詩的進步》。該文通過新詩自由派、格律派、象徵派的嬗遞發展和社會主義傾向的詩的出現,說明了新詩在不斷進步,同時希望人們將詩的定義放寬些。

朱自清本人是早期的新詩作者,一直留意新詩的發展,探詢各方面的意見,揣摩各方面的意見,揣摩各種派別的作品,認明新體詩的發展方向。

1941年以後,朱自清重新研究新詩,1944年寫成了《新詩雜話》一書。他認爲,抗戰以前的新詩是從散文化逐漸走向純詩化的路。自由詩派注重寫景和說理,採用自由的形式,詩裡散文成分很多;格律詩派注重抒情,努力創造新格式,詩行是整齊的;象徵詩派不在乎格式,只是抒情,只要“表現一切”。

抗戰以來的詩又走到了散文化的路上,也是自然的。抗戰以來的詩,注重明白曉暢,暫時偏向自由的形式,這是爲了訴諸大衆,爲了詩的普及。抗戰以來,一切文藝形式爲了配合抗戰的需要,都朝普及的方向走。抗戰以來新詩的另一個趨勢是勝利的展望。他們發現大衆的力量的強大,是我們抗戰建國的基礎。他們發現內陸的廣博和美麗,增強我們的愛國心和自信心。

朱自清還認爲,新詩的生命在朗讀,我們該從這裡努力,纔可以加速它的進展。過去每一個時代的詩歌形式都是從民間吸收來的,我們仍然要注意從民歌中吸收養料和形式。

詩歌應成爲大衆文學

自由體新詩寫到今天,一個嚴峻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自由體新詩離人民羣衆越來越遠!深刻反映時代變化、基調明亮、能量充足、人們喜愛的精品仍然比較少,尤其是缺乏“現象級”的好詩。這裡既有自由體新詩的思想內容問題,也有表現形式問題。詩要有新的境界,深深打上時代的烙印。《詩經》描寫了老百姓日常生活情感,好的自由體新詩寫出了五四時代精神。自由體新詩的形式問題至今沒有得到解決,一直處於鬆散無形的狀態。中國詩歌是中國語言文字特殊規律的產物,易於傳誦,能給人以美的享受,符合中華民族的審美情趣。詩要有新的語言,必須經過千錘百煉。自由體新詩很少有講究韻律的,這是新詩丟失羣衆基礎的重要原因之一。這些我們都可以從朱自清的詩論中得到深刻啓發。

中國傳統詩歌源遠流長,長期處於中國文學的主導地位,滲透於小說、戲劇、曲藝、歌舞、音樂、美術、書法等各個領域,與人們的文化生活結下了不解之緣。詩歌應該成爲大衆文學,而不僅僅是小衆文學。詩歌應該基調明亮、能量充足、廣受大衆喜愛,這是好詩的重要標準。適應正在興起的羣衆性朗誦活動,應該積極引導詩歌誦讀活動,讓好詩歌更廣泛更有效地介入社會公共生活,增進良好的社會文化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