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火車站:高鐵時代百年老站的堅守

100年前,這座車站只有一條線路,從武昌至蒲圻。100年後,它是京廣幹線三個特等站之一,日均通行列車超過200列。

它就是位於武漢市武昌區城市中心的武昌火車站(以下簡稱“武昌站”)。

曾幾何時,武昌站曾用名“武昌南站”,時至今日,“南站到了”“買南站的車票”仍是老一輩武漢人心中難以抹去的時代記憶,寄託着這座城市對一座老站的深切關懷。

1992年冬,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抵達武昌站,開啓了視察南方的第一站。鄧小平在一號站臺上短暫停留的半個小時,意外留下了“發展纔是硬道理”等經典論述,也讓這座百年老站至此立於改革開放的時代潮頭。

此後,運送旅客數量的大幅提升,數次擴容改造,武昌站見證了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鐵路提速、提質的大發展,直到21世紀中國大踏步邁入高鐵時代。

高鐵,終究是當下武昌站無法迴避的挑戰——在武漢目前三大車站的格局中,武昌站是唯一不通高鐵的車站;儘管地處城市腹地,交通便利,但正是受制於地理位置的侷限,武昌站本身擴展空間也極其有限。

武昌火車站黨委副書記馮慶勇近日面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直言高鐵確實給普速客運列車帶來了巨大沖擊,但無論如何,武昌站在老京廣線上重要的地理位置不會丟失,這條線路更不會就此空下來。

在馮慶勇看來,高鐵開通得再多,以後也不可能將貨運線路全部轉移到高鐵線上,因此,當老京廣線承擔的客運量逐漸收縮的情況下,貨運既有線路就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武昌站也將在發揮鐵路物流通道的作用上大有可爲。

武昌站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以下簡稱“關工委”)常務副主任談大中認爲,武昌站的衰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衰弱,而恰恰是中國鐵路飛速發展的寫照,高鐵在整個武漢鐵路客運系統當中逐漸佔據主導,武昌站正是這一時代轉型的見證者。

發展纔是硬道理。

改革開放40年,這座百年老站仍在用它的堅守和一次次“轉身”,爲這句經典論述踐行。

武昌火車站現狀。 本文圖片均爲澎湃新聞記者 湯琪 圖(除署名外)

百年老站的“前世今生”

剛剛過去的“十一”黃金週,中國鐵路武漢局集團有限公司累計發送旅客734萬人,同比增長6%。其中,武昌、漢口、武漢三大車站共發送317萬人次,同比增長16%。

這是武漢鐵路在“十一”黃金週期間的亮眼表現。

在中國的鐵路版圖上,縱貫南北的鐵路線中,京廣鐵路的地位和作用至今無可替代,立其中而牽兩端的城市便是有九省通衢之稱的武漢。

1906年京漢鐵路通車,武漢跨入鐵路時代。《武漢鐵路百年》一書的作者汪瑞寧曾這樣描述武漢:它是坐着火車穿越歷史而來的城市,每一段鋼軌,每一個車站,都是一段革命史、奮鬥史和城市發展史。

1917年建成的通湘門車站。 武昌站 供圖

在當今武漢的鐵路版圖中,武昌站又在三大車站中獨具歷史厚重感——1917年2月10日,武昌站的前身通湘門車站正式投入運營,位於現在車站南端道口附近。到2017年,武昌站迎來了百歲誕辰。

71歲的老鐵路人談大中成爲了這段百年曆史的反覆訴說者。已經退休十數年的他,現在是武昌站關工委常務副主任,他的工作就包含了向青年員工講述武昌站的歷史演變。

據談大中介紹,當年的通湘門車站僅有一條站線,一所小票房,站級爲二等,車站業務量少。

1936年9月1日,從武昌開出了直達廣州的第一趟列車,此時,燒煤的蒸汽火車時速和現在的電動自行車差不多,僅有35公里,從武昌到廣州要44個小時。

1937年的武昌總站。 武昌站 供圖

第二年元旦,武昌總站開站,撤銷通湘門車站。1950年,武昌總站改名武昌南站。1957年10月,武漢長江大橋建成通車,京廣鐵路連通,車站遷至今址,又名武昌客站,1975年7月正式改名爲武昌車站。

然而,“南站”這一稱呼並未隨着新站的建成而消逝。在談大中這輩人心中,“南站”的記憶猶新,這一稱呼仍被一些老武漢人沿用至今,直到現在,很多武漢人還把武昌站附近稱爲“南站地區”。

這種對過往名稱無法忘懷的羣衆記憶,也從另一面彰顯火車站對武漢這座城市的影響至深。

1969年至2006年的武昌站站房。 武昌站 供圖

1968年和1981年,武昌站進行了兩次站場擴建,規模逐步擴大。官方數據顯示,1969年時,武昌站日均發送旅客僅0.4萬人次,而到了1985年,該站日均發送旅客已達1.8萬人次。

上世紀90年代初的時間節點,對武昌站來說,非比尋常。1992年冬天,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抵達武昌火車站,開啓了視察南方的第一站。

同一年,談大中從新疆兵團調回武漢,進入武漢鐵路系統工作,他始終認爲,從1992年開始,整個鐵路、整個社會、整個國家的改革開放都在逐漸提速。

“雖然1978年改革開放已經開始,但是鐵路方面一直存在相對封閉的問題,現在人們議論高鐵,只是感受到鐵路運行速度升級、裝備的升級,這裡面更隱含着我們鐵路人思想觀念、管理方式、員工素質的升級換代。”談大中如此對澎湃新聞總結道。

一號站臺上的半小時

1992年發生在一號站臺上的一切,令一代武昌站職工難以忘懷。

楊濤,50歲,現爲武昌站客運值班主任,今年10月底即將正式退休。除了負責重要接待,楊濤的日常工作都奉獻在一線服務旅客。

1992年,24歲的楊濤已經懷孕六七個月,是當時參加接待鄧小平的人員之一。

在楊濤的記憶中,1992年的春運特別漫長,一直持續到那年的3月10日。“我們提前做了準備,但只知道有接待任務,並不知道哪位首長要來。”根據她的描述,當年的武昌站只有兩層樓,一樓供旅客出入,二樓用於公務,有兩個貴賓廳。接到任務後,她和同事一起仔細清掃了一號貴賓廳。

不知道接待誰,只知道有重要任務,這是貴賓室接待的常態,多年下來,楊濤早已見怪不怪。但1992年的那一次,對剛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她來說,仍不免有期待。

那時,武昌站的站舍環境條件較差,沒有電水壺,楊濤他們就用煤氣燒水。燒完水後,防疫部門要進行檢測。房間每天定時打掃,打掃完,公安部門還要重新把沙發、窗戶等各個角落全部檢查一遍。

“檢查完了之後,站內工作人員給貴賓室上鎖,公安人員還要再上一層鎖,我們如果再去打掃,要通知車站的內保人員,請他們來開門。”楊濤坦言,每次只要有上了級別的任務都會做足準備,但1992年那次至今都是最高規格的一次接待。

據《湖北日報》報道,1992年1月17日,中共湖北省委接到中央辦公廳的保密通知:鄧小平同志擬於近期到南方檢查工作,1月18日上午將到達武昌火車站。湖北省委決定,由時任中共湖北省委書記關廣富、省長郭樹言,省委副書記兼武漢市委書記錢運錄到車站迎接。

1992年,鄧小平南巡抵達武昌站。 武昌站 供圖

1992年1月18日上午10時20分,一聲汽笛長鳴,鄧小平乘坐的專列緩緩駛進武昌火車站。鄧小平在陪同人員的攙扶下,緩緩走下火車,等候在站臺的幾位省領導立即快步向前迎接,熱情握手問候。鄧小平告訴大家,他只在車站作短暫停留,連休息室也不必進了。

鄧小平在武昌站一號站臺上僅停留了短暫的30分鐘,卻發表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講話

《湖北日報》曾援引2002年3月出版的湖北省委省直機關刊物《機關黨建》的一段記載,當時湖北省委領導同志原想把鄧小平接到賓館,既沒帶錄音機,也沒帶記者,甚至連一張紙都沒帶,秘書們也被留在了站外,根本沒有做記錄的準備。

錢運錄急中生智,從口袋裡掏出香菸盒,在撕開的煙盒上飛快地記起來。一個煙盒記滿了,老人的講話仍在繼續。錢運錄焦急地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商亭裡有一個空着的大煙盒。他就在這個大煙盒上飛快地記下:“發展纔是硬道理”;“能快就不要慢”;“低速度就等於停步,甚至等於後退”;“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

楊濤現在回憶起來仍有一些遺憾,但人生有這樣的一段經歷也還是令她感到自豪。雖然沒有親眼見到鄧小平,但往後20多年來生活中發生的變化讓楊濤感受到改革開放帶來的鉅變,體會到當年站臺上那短短半小時對她及上十億中國人的意義。

南下務工人流的興起

改革開放,武漢鐵路正式迎來發展的春天,武昌站成爲了最忠實的記錄者。

同樣作爲鄧小平視察南方首站的親歷者,武昌站退休職工劉小平見證了武昌站近40年的發展。時任客運值班員的劉小平當時負責一號站臺的檢票放行工作,親眼見證了這一歷史時刻。

1979年,15歲的劉小平頂父親的崗到武昌站當客運員,當時唯一的候車室裡只有木頭椅子,三個站臺上的雨棚都是木頭柱子,每天的列車只有十多趟,客流量幾千人次,一些列車到了春節甚至就停運了。

鄧小平南方講話後的第二年,1993年的春運,武昌站創下發送、到達客流共10萬人左右的紀錄。

作爲列車南下的重要交通樞紐,這一時期的武昌站客流飛速增長,主要以四川、河南、安徽南下廣州的打工者居多,涌現出“農民工”這一羣體。

2002年1月,武昌站春運臨時候車棚。 武昌站 供圖

劉小平當年在站前廣場維持秩序時都是扯着嗓子喊、拿着哨子吹,三天吹壞一副哨子成爲她至今的記憶。那時的綠皮車每趟都嚴重超員,旅客甚至只能直接從車窗跳下車,否則“下車的下不來,上車的也上不去”。

“90年代初期一直到2003年都是這樣子的。”據楊濤回憶,當時候車室裡的旅客放行完了以後,他們掉下的東西特別多,一趟車走了,站臺上全是臘魚臘肉,因爲“人上去了,東西都擠掉了”。

武昌站最近的一次擴容改造始於2006年。到2007年12月,極具荊楚特色的“楚王宮”造型的武昌站開門迎客,其4.9萬平方米的建築面積,最多可同時容納8000人,是老站房容量的近3倍。此後,從武昌站出發到上海、南昌等地的D字頭動車也開始來回穿梭,客流最高峰時日發送旅客15.5萬人。?

因工作關係需經常乘坐火車的劉偉(化名)從2006年調到武漢後,就一直居住在武昌站南廣場附近,他親歷了此次擴容改造的過程。

“武昌站以前門口有一座高架橋,因爲新站改造一夜之間就拆了。”這樣的速度讓劉偉頗爲驚歎,他還記得2008年5月12日那天,武昌站東廣場前的福安街還正在施工打樁,當時他聽同事說“地震了”,他還以爲是打樁打得他頭暈。

如今的武昌站一號站臺。

劉偉真正感受到了武昌站站房升級後帶來的實實在在的變化。“現在進站比以前方便,過去沒有天橋,上站臺都是要先走到一個地道里,然後聽工作人員喊從哪個樓梯上去是哪個站臺,而現在的候車環境也比原來好多了,候車室容量大,雖說不一定每個人都有座位,但至少不會到處都是睡在地上的旅客。”

2010年,武昌站實行了互聯網售票和電話售票,增設了54臺自動售取票機,火車票的預售期也延長了,原來春運時提前幾天帶着小板凳、帶着鋪蓋徹夜在售票廳排長隊買票的場面,永遠定格在了膠片裡。

高鐵時代的挑戰與轉型

武昌站90後客運員姚磊出生於鐵路世家,從小住在車站附近的他,對武昌站充滿感情。鐵路系統的職工歷來一到假期就特別忙,他的父親常年在火車上奔忙,只要逢年過節,姚磊一家便很難團聚。

在姚磊的記憶中,陪伴他童年更多的是窗外每天經過的火車,一聽到火車的聲響,他就會對着窗外喊“爸爸”。“以前武昌站的列車都是大鐵皮,我見證過蒸汽機車、綠皮車、紅皮車、特快、直達,到現在的動車、高鐵,我可以說是跟着武昌站一起長大的。”

2009年12月,隨着武廣高鐵的開通,武漢車站投入使用,隸屬武昌站管轄,武漢就此形成武昌、漢口、武漢三大站的車站格局,武漢站替武昌站分擔了接送高鐵的使命。

此後的近十年,正如姚磊親歷所見,他這一輩的鐵路青年職工無疑與中國高鐵的飛速發展結下不解之緣。

劉偉也對澎湃新聞回憶起他在2009年武廣高鐵剛剛開通不久後乘坐去廣州的高鐵經歷,那時整個車廂幾乎都是空的。而就在剛剛過去的2018年10月1日當天,武漢站發送旅客13.5萬人次,刷新建站以來的最高紀錄。

相對而言,高鐵時代下的普速客運列車正在收縮。2018年5月16日,隨着中國鐵路武漢局集團有限公司生產力佈局調整,武漢站單獨劃分,不再由武昌站所管。

停靠在武昌站的普速列車。

“現在的情況基本上是每年加一些高鐵列車,就會減少幾趟普速列車。”武昌站黨委副書記馮慶勇已是工齡超過40年的老鐵路人了,他告訴澎湃新聞,所謂的收縮是指現在乘坐普速列車的旅客確實比以前少多了,特別是一些短途線路,高鐵則更加方便快捷。

“現在去廣州不提前買高鐵票的話,很難有座位。”劉偉認爲,這種變化說明人們現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更願意選擇速度快、耗時短的高鐵出行。

除了車速的大幅提升,高鐵在服務上更體現出專業化,其中最令馮慶勇影響深刻的就是高鐵站的設計,已經有了很多類似機場的標識和服務意識,互聯網售票、閘機檢票、人臉識別等技術的更迭換代也越來越多地向高鐵站傾斜。

即便如此,姚磊仍能感受到武昌站爲適應潮流做出的一系列改變。他發現,以前武昌站加車加的多半是普快,即使武昌站不通高鐵,但現在加車也會加速度相對更快的動車。

如今武昌站寬敞的二樓候車室,旅客井然有序候車。

另一方面,論服務,武昌站也並未安於現狀。

澎湃新聞從武昌站了解到,爲提升服務質量,武昌站從2014年起推出了包含有“節日問候、特色語音廣播、文明宣傳”等6大板塊的33項車站廣播內容。隨後的幾年裡,車站相繼推出了中轉換乘、快速進站、軍人專用候車區等一系列新的服務舉措,逐漸完善、建立起了一整套標準且專業的服務體系。

2017年12月,武漢未來鐵路樞紐規劃(2016-2030年)獲中國鐵路總公司和湖北省政府批覆,火車站佈局有了大動作。

根據規劃,武漢客運系統佈局將規劃形成武漢、漢口、武昌、新漢陽以及流芳天河北站“四主兩輔”客站佈局。其中,新漢陽站、流芳站、天河北站爲新建火車站。?

規劃明確,武昌站以承擔樞紐普客始發終到及通過作業爲主,兼顧部分武黃(岡)、武鹹城際動車作業。

馮慶勇告訴澎湃新聞,無論如何,武昌站在老京廣線上重要的地理位置不會丟失,這條線路不會就此空下來。在馮慶勇看來,高鐵開通的線路再多,以後也不可能將貨運線路全部轉移到高鐵上,因此,當老京廣線承擔的客運線路收縮的情況下,貨運既有線路就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武昌站也將在發揮物流通道的作用上大有可爲。

姚磊最後一次看到蒸汽機車從他家窗外經過時,他還在上小學,那些被客運逐漸淘汰的內燃機車、電動機車依然存在於鐵路工人的日常作業中。“如果說哪天真的看不到這些老機車了,肯定會想它們的。”

而對於鐵路常旅客劉偉來說,武昌站意味着“回家”。“武昌站站房設計是典型的楚文化風格,看到它我就能知道,我又一次回到了湖北,回到了武漢,回到了武昌的家。”這是大多數造型相似的高鐵站無法帶給他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