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梗王"杜鋒:人到四十 實力是最大的顏值

杜鋒站在場邊，像個準備吃人的猛獸。他怒目圓睜的樣子被球迷稱作“死亡凝視”。西北口音不斷地向場內施壓，暨陽學院體育館記錄臺的桌子還被他砸過一拳。他在採訪中多次表示，賽場沒有溫柔。

競技場外，他是另一幅模樣：手機備忘錄裡，記着每一位球員的生日；老對手結婚，從廣東飛去東北祝賀；回新疆吃到順口的羊肉，立馬再買一整隻，郵給掛念的好友，他給快遞備註，冰塊必須鋪滿整個盒子。

實現三連冠後來不及慶祝，杜鋒率領廣東隊征戰全運會男籃預賽，5月底，他與國家隊的27名隊員在北京集結。一個月內，他在三種教練身份中切換。

本站體育在這樣行程的間隙採訪到了杜鋒，和他聊了聊比賽和教練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講，教練是個需要隨時判斷並作出決定的工作，杜鋒對問題很敏感，他會稱讚對方問得好，也會在某個時刻表達，哇！這個問題太大了。

在拍攝簽名的畫面時，水筆在T恤勾劃不暢，堅持簽完後，他仔細端詳那根黑筆，像點評一位年輕隊員那樣說道：“需要再給它磨一下。”

杜鋒：三連冠就是我的顏值（來源：本站體育）

比賽結束的哨聲剛響，廣東隊主教練杜鋒走進場內，面向看臺，微屈膝蓋，笑着爲球迷和隊員們拍了大合影。在發佈到個人微博賬號後，這張照片收穫了1.3萬個贊。被疫情影響的一年裡，國字號隊伍的主教練，只有女排主帥郎平和國乒總教頭劉國樑有過這個量級的數據。

相比苦戰三局的CBA總決賽，全運會預賽是一個較爲輕鬆的任務，廣東出戰4場比賽，贏了對手221分。所有人都把這當作一個放鬆的小假期，但杜鋒還沒有走出上一個戰時狀態，採訪當天，他夜裡三點才睡，六點又醒了。採訪中，每回答四、五個問題，他就需要喝一口水，仰起脖子時，手術留在脖子上的長疤清晰可見。

馬尚·布魯克斯，這位CBA聯賽得分能力最強的後衛，在常規賽最後時刻倒下了。綽號小科比的他不僅每場能穩定貢獻將近三十分，更是宏遠隊關鍵時刻的底氣。

在那個特殊的夜晚，每個人都在關注馬尚的傷情，期待檢查結果能有好消息傳來。東莞時報記者王晨徵整夜沒離開馬尚的房間，他見證了外援之間的惺惺相惜、宏遠隊員們的輪番問候，以及趙睿的痛哭。

久病成醫，杜鋒看着受傷的馬尚，心裡已經猜出了答案。一個賽季前，易建聯因爲同樣的跟腱傷病離場。那是2020賽季最後一場的最後一節，但2021賽季的CBA季後賽，宏遠要在缺少內外核心的情況下，迎接季後賽的殊死搏鬥。

杜鋒親自將馬尚送上救護車，順手將輪椅收納整理。等待醫療結果的間隙，他向CBA相關部門諮詢，如果當時從美國找外援，是否可以在賽季結束前結束隔離、趕上比賽。在得到否定的答覆後，他只回復了兩個字：收到。

宏遠連夜爲馬尚安排了手術，受傷後第二天就飛回廣州。杜鋒沒睡幾個小時，早早起牀，親自送馬尚離開酒店。相比坐輪椅還能比劃出手勢的美國大男孩，宏遠教練團隊面色凝重。

“那個時候感覺真的挺無助的，感覺老天是在考驗我們。”在易建聯受傷後，杜鋒在陣容配置上作出了很大的調整，5上5下成爲了本賽季的常規輪換，給年輕人更多的上場機會的同時，主力隊員也獲得了更多休息時間，在賽程被壓縮的特殊賽季，老將們需要更好地照顧自己的身體。即便做了這般長遠的鋪墊，馬尚還是意外提前告別賽季。

更大的挑戰還在後面。總決賽第二場，宏遠被遼寧隊頑強咬住，趙繼偉的三分將比賽拖入加時，丟掉了冠軍點。杜鋒向本站體育回憶，那種感覺就像球隊已經摸到了冠軍獎盃，但獎盃又離你而去。

這場失利之後不到24小時，他們將和對手再次相遇。在爭奪冠軍的道路上，兩隊都回到了同一起跑線。起死回生後，遼寧隊還佔據着一定的心理優勢。相比宏遠連失兩員大將，遼寧補強了最佳新銳張鎮麟，國家隊內線付豪，並在季後賽前迎來了強力外援弗格。

回到酒店後，杜鋒季後賽第一次在賽後關上了房門，此前的比賽，他回到屋裡後就會叫隊員和教練組開會，分析比賽的得失，爲下一場作準備。

杜鋒把一切鎖在門外，他衝了個澡，躺倒在牀上，腦子裡開始覆盤整個季後賽的過程，整理自己的情緒和思路，他對自己說，你是主教練，你不能亂。一個多小時後，他打開了房門，召集團隊看錄像，覆盤比賽，直至凌晨三點。

1981年出生的杜鋒剛到不惑的年齡，但在走進“不惑”的這一年裡，他反倒是充滿了疑問：“怎麼一直要面對困難，怎麼一直要挑戰？”

廣東體育記者關辛在前線跑了將近20年，整個賽季他都住在諸暨，是最瞭解宏遠的隨隊記者。他告訴本站體育，被球迷們津津樂道的5上5下戰術，其實是被逼出來的。

賽季最開始的兩場比賽，沒有易建聯的宏遠遲遲找不到狀態，杜鋒甚至在發佈會上表示，對於他們球隊，這將是一個極爲寒冷的冬天。但他隨即另起爐竈，爲宏遠添了把新柴，祭出5上5下的戰術，並且貫穿了整個賽季。

部分球迷認爲，陣中擁有易建聯和超級外援，宏遠贏球是理所應當。但在剛剛過去的賽季，在沒有易建聯，又失去馬尚的情況下，宏遠完成三連冠，杜鋒在戰術設計和人員調配的努力功不可沒。

杜鋒承認，這是史上最弱的一支廣東隊。在他的評價體系中，宏遠的弱點在於，他手裡所有的牌，都有鮮明的優缺點。他的每一次換人，都充滿着不確定性，隊員能不能發揮出自己的特點，是否頂得住壓力在那個時刻站出來，球員在場上給出了怎樣的反饋，這些都要主教練去辨別。

以王薪凱爲例，這位三分射手很早就投出了名堂，沒進廣東隊前，江湖上已有他的傳說，號稱“比朱芳雨還準”。但他也有明顯的軟肋——防守。對於強調防守整體性的宏遠隊，一位防守隊員失位，剩下四人全部需要動起來補位。如何使用他，是個難題。

去年季後賽，杜鋒時刻都在鼓勵王薪凱，讓他大膽地投，“要的就是他這一下。”王薪凱也打出了亮眼表現回報主教練，幫助宏遠問鼎冠軍。但一年後，王薪凱出場時間被壓縮。杜鋒肯定了王薪凱的變化——他在投籃方面自信心的增加，但現在，杜鋒要給他“往回拽一拽”。

在豆瓣評分9.4的賽季宣傳片《敢夢敢當》中，杜鋒是絕對的主角，他對年輕球員的管理方式成爲了人們討論的焦點。“你硬一點行不行？你個軟蛋”、“吃了你的心都有”，“20分算個屁啊”等賽場內外的表達，成爲了廣爲流傳的金句。

流量至上的時代，外界對造梗的興趣，蓋過了杜鋒執教這件事本身，媒體都在捕捉杜鋒比賽中用怎樣的語言藝術痛罵球員。杜鋒一度向CBA方面提出，希望在比賽過程中拿掉麥克風，但涉及轉播需求，這位冠軍教頭也無能爲力。

他對年輕球員的批評兇狠又精準，比如擁有衆多粉絲的胡明軒，大多數人還停留在杜鋒斷網、沒收電腦強制小胡離開遊戲世界的段子裡，但進入職業賽場的第四個賽季，胡明軒已經成爲了不用督促的球員，他是全明星大賽三分王，更是總決賽FMVP。

在杜鋒採訪結束後，胡明軒也接受了本站體育的專訪，坐在鏡頭前，他忽然意識到穿的衣服涉及品牌Logo，他暫停了拍攝，趕緊掏出手機詢問杜導。

“年輕隊員爲什麼聽你的？不是因爲你兇，而是你能真正地幫他進步。”杜鋒對胡明軒已經有了新的目標。他要找到胡明軒心中的那支猛虎，在他心中建立一團怒火。

除了籃球技戰術層面的內容，杜鋒一直嘗試將精神層面的東西灌輸給自己的球員，他要打造一支強硬、頑強的球隊。在前年的一場籃球綜藝，教練員杜鋒給學生球員開賽前動員會，明知道是場帶着麥克風打球的show，他也要求自己的隊員打得硬一點。他問大夥，是否有人聽過“南杜鋒北莫科”這一說法。

無人迴應。這是一羣熱衷於後撤步三分的孩子，他們離八一男籃制霸籃壇的時代太過遙遠。杜鋒接着說：“你們別看我瘦，但在籃球場上，誰也別想輕易打我，欺負我。”

他有着成功的運動員生涯：代表中國參加過奧運會，多年入選CBA全明星陣容，手握多枚總冠軍戒指。他辦了一個隆重的退役儀式，姚明、王治郅和巴特爾集體亮相，執教杜鋒多年的教練李春江指導，送給弟子的禮物，是一塊戰術板。

退役儀式結束後，杜鋒飛回新疆，和父母去了趟伊犁老家。一大家子人共進早飯，杜鋒被問及接下來的打算，他脫口而出，他要當國家隊主教練。

飯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一桌人擡起頭看他，表情充滿疑惑。杜鋒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怎麼會有人剛退役就說這種大話？幾年後，杜鋒成爲國家隊藍隊主帥，他的表姐看到新聞後給杜鋒母親打了電話：“他真做到了。”

彼時，籃協出臺紅藍國家隊政策，杜鋒成爲了藍隊的主教練，他離開了宏遠，專心爲國家隊服務。那時他便展示出了發掘新人的能力，名不見經傳的吳前和高詩巖，已經成爲了如今聯賽裡最頂尖的後衛。但對於於德豪等年輕球員的培養，也讓他遭受了衆多質疑，在輸給菲律賓和澳大利亞隊後，中國隊未能晉級四強。在隨後的競崗中，杜鋒沒能得到帶領國家隊在家門口作戰的機會。

對於他的質疑到達了頂點，外界批評他任人唯親，剛愎自用。杜鋒的母親在那段時間經常會和那些流言、“新聞”生悶氣。杜鋒倒是看得很開，他勸母親，都是自媒體時代了，管不了別人說什麼，做好自己就行了。

2018年9月26日，廣東宏遠籃球俱樂部發布公告，杜鋒正式迴歸並擔任球隊主教練。不同於前幾年尤納斯和戈爾等大牌外教輔佐，經歷過國際大賽鍛鍊的杜鋒，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沒能帶領國家隊征戰世界盃，但杜鋒依然深度參與了這個最高水平的籃球賽事。東莞賽區只要有比賽，他都出現在了場邊，觀察歐洲的那些後衛，他們帶球過半場後會接着做什麼。學習國際最先進的籃球理念，並將這些東西傳給球隊。

2019年，爲了紀念籃球名宿錢澄海先生、鼓勵國內年輕教練員發展，CBA公司將最佳教練員獎盃命名爲“澄海杯”。也正是從那個賽季起，還沒有其他教練，從杜鋒手裡奪走過這座獎盃。

三連冠是對他執教水平的最有力證明。短短几年，宏遠完成了新老交替，並且在季後賽連年戰勝首鋼和遼寧這樣的宿敵，球隊實現了陣容和心態上的全面升級。

作爲代價，40歲的杜鋒已經有了很多白髮。在他記憶中，成爲教練之後，時不時地就會發現一兩根白髮。還是運動員的時候，杜鋒非常愛倒飭自己的形象。在早年南方體育的報道中，這位剛掙工資的菜鳥喜歡各式各樣的潮牌，新衣服數量多到必須改造衣櫃才能放得下。他的父母是排球運動員，退役後轉做教練，家境不算富裕。在他的成長歲月中，經常要穿姐姐們淘汰下來的衣服。

報復性消費買新衣服的階段早已成爲歷史。諸暨的第三階段和季後賽，接近200天的駐紮生活，杜鋒只帶了兩套西服。而對於滿頭白髮，杜鋒說，早就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些了，“競技體育是講實力的地方，讓這個球隊成績越來越好，讓球員越來越進步，這可能纔是最大的顏值吧。”

世界盃沒打入16強後，國家隊教練再次易主，杜鋒再次接過了世界盃落選賽的重任，有人勸他不要去“背鍋”，但他卻簡單表示，沒什麼鍋不鍋的，“容易的話，肯定不找我來做。”

杜鋒推崇中國女排精神，將那支拿過奧運會金牌，被全國人民讚譽的球隊視作標杆。他組織球隊去觀看電影《奪冠》。杜鋒曾向南方都市報記者汪雅雲透露，在國家隊報道的第一天，他改編了郎平指導的話問隊員：“你爲什麼要打籃球？”

這或許能夠有助於理解，在CBA奪冠後，接受採訪時他花了那麼多時間感謝團隊、感謝國家，強調了信念。在經歷過那些事情後，杜鋒格外珍惜作爲國家隊主教練的機會，他將這視作至高無上的榮譽。

成爲國家隊主帥後，他不再像退役那年一樣立下豪言，很多事情只有他和自己的球員知道，比如成功拿下總冠軍的三個要點。

可以公開的內容，是他現階段立下的小目標：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以及努力讓中國男籃走出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