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吐魯番文獻“最後的寶藏”迴歸中國姓
【光明書話】
2020年11月,王振芬、孟憲實、榮新江主編的《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文獻》(以下簡稱《旅博文獻》)由中華書局出版發行。這批文獻被學界譽爲“敦煌吐魯番文獻中‘最後的寶藏’”,從新疆到日本再到旅順,歷經滄桑,終與世人相見。12月20日,新書出版座談會在北京召開,與會專家無不給予高度評價,認爲這是敦煌吐魯番研究的“里程碑式的成果”,創造了敦煌吐魯番文獻整理的新標的。
百年前,我們無法主導流散文書迴流,甚至無權給予統一名稱——時至今日,比“敦煌吐魯番文書”這一泛指更加清晰的,是“英藏”“法藏”“俄藏”“德藏”“大谷”等以收藏地或攫取者命名的簡稱,“旅博文書”的命名爲中國在“敦煌吐魯番文書”的所有權正名。“旅博文書”總計26000片的文獻殘卷,有着多方面的學術價值,印證了古代絲綢之路,同時闡明瞭中華文化的傳播與影響。
1.從“大谷文書”到“旅博文書”
出土於新疆的漢文文獻,何以入藏旅順博物館?這要從上世紀初開始追溯。
自1900年的八國聯軍侵華戰爭,敦煌文獻被發現並開始外流,開啓了一段陳寅恪所說的“吾國學術之傷心史”。瑞典斯文赫定、英國斯坦因、法國伯希和、俄國奧登堡等一批批“探險家”接踵而至,瘋狂攫取中國的文物。新興的東方國家日本也不甘落後。1902—1914年,日本西本願寺第22代法主大谷光瑞率隊,先後對中國進行了三次“探險”,足跡涉及新疆、甘肅、雲南等地,劫掠了種類繁多、數量巨大的文物,統稱爲“大谷收集品”。其中,古文書一類稱作“大谷文書”,大多出自新疆吐魯番地區,少數來自新疆庫車、和田等地的古代遺址、墓葬,還有一些來自敦煌。這是中國文物傷心史的一部分。
圖爲首次在敦煌吐魯番寫本中發現的唐代寫本《古文尚書·商書·湯誓》。資料圖片
像走散的孩童一樣,“大谷收集品”在遠離故土、運抵日本後幾經輾轉。第一批文物,分存於日本西本願寺和當時的帝國京都博物館(今京都國立博物館)。1944年,大部分紙本文書歸還了大谷家;其他文物賣給了木村貞造,20年後又轉藏於東京國立博物館。第二、三批文物,1908年後存放於神戶六甲二樂莊;1914年,二樂莊賣給政商久原房之助,存放的文物再度分家,一部分於1916年5月運抵漢城,賣給朝鮮總督寺內正毅,最終落腳朝鮮總督府博物館(今韓國漢城國立中央博物館)和朝鮮原德壽寺宮石造殿。另一部分,分兩批運抵旅順,先後進入大谷光瑞在旅順新市街的住所。1925年11月,大谷光瑞因面臨嚴重的經濟問題,將“大谷收集品”賣給當時的關東都督府滿蒙物產所(今旅順博物館)。1945年日本戰敗,這批變賣的文物以“戰利品”的身份被蘇聯接管,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才最終留在旅順博物館。這其中,包括如今整理出版的“旅博文書”。
從新疆到日本再到旅順,這批文獻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漂泊,終於迴流本土,其結局令人欣喜,其過程充滿了偶然。近代中國無力改變文書流散的命運,無法主導其迴流,甚至無權給予統一名稱——時至今日,比“敦煌吐魯番文書”這一泛指更加清晰的,是“英藏”“法藏”“俄藏”“德藏”“大谷”等以收藏地或攫取者命名的簡稱。從這個意義上講,以“旅博文書”指代旅順博物館所藏文書,從而與日本所存“大谷文書”加以區別,標誌着迴流本土後的獨立身份,爲中國在“敦煌吐魯番文書”的所有權正名,標誌着當代中國在國際敦煌吐魯番學領域佔領了新的高地,也是學人走出“傷心史”的堅固陣地。
圖爲吐魯番地區首次發現的《列子》,雖然只有2行,但內容與敦煌本不重合。資料圖片
2.不負國寶,走出“學術傷心史”
“旅博文書”爲何時至今日才得以全面公佈?
實際上,在《旅博文獻》出版之前,“大谷收集品”中的文書整理、研究工作已開展近百年,可分爲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20世紀上半葉,日本爲主導,選擇性公佈文物圖片、目錄爲主要形式。如,大谷探險隊的成員橘瑞超刊印的《二樂叢書》(1912-1913),介紹了少量淨土、法華佛經殘片。二樂莊被轉賣後,“大谷收集品”四散,由香川默識整理的《西域考古圖譜》(1915),上原芳太郎所編《新西域記》(1937),也刊佈了少量文物圖片;關東廳博物館等新入藏單位分別對所收文物進行編目,如附於《新西域記》後的《關東廳博物館大谷家出品目錄》《朝鮮總督府博物館中央亞細亞發掘品目錄》等。然而,由於彼時中國深陷戰事,無暇他顧,國內學人難得了解。
唐寫本《觀世音經贊》,用37件殘片綴合而成,圖中編碼爲其中13件。與敦煌本內容高度一致,但吐魯番本有所節略。對於復原原典全貌以及進一步研究北宗思想,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資料圖片
20世紀下半葉,尤其是1980年以後,可以視爲第二階段。遺留在日本的“大谷文書”,受到日本學界的重視。其收藏單位日本龍谷大學,一時間成爲研究重鎮。1983年,日本學者小田義久主編《大谷文書集成》第一卷出版,轟動吐魯番學界。截至2009年第四卷出版,共刊佈近萬件文書的黑白照片及其錄文。在此過程中產生的學術成果,一度引領了日本甚至是中國的研究潮流。國內學界緊緊跟隨的同時,也在尋求突破,爭取超越。
然而相比之下,“旅博文書”並未獲得同等關注,只有與龍谷大學藏“大谷文書”相關者才能進入學界視野。直到1992年,中國學者王珍仁、劉廣堂、孫慧珍《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的古文書》一文發表於《新疆文物》,首次對部分文書內容進行釋讀,整理研究工作進入了第三階段的開端。“旅博文書”終於在新世紀到來之際,走出深閨。
《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文獻》
王振芬 孟憲實 榮新江主編 中華書局
2002年,中國國家文物局批准旅順博物館與龍谷大學合作整理、研究館藏新疆出土漢文佛經殘片;2006年,《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佛經選粹》《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佛經研究論文集》出版,展示了部分佛經殘片的圖版、名稱,發佈了相關研究。2007年,《旅順博物館藏西域文書研究》出版,介紹了館藏文書的來源、特色和價值。但“旅博文書”數量龐大,僅漢文文獻就多達26000餘件,有從公元3世紀到13世紀之間一千年內所寫的各類文獻,除絕大部分爲佛教典籍外,還包括了一定數量的寫經題記、經錄、道經、四部典籍、法典、公私文書、數術文獻、醫藥文獻等,涉及古代吐魯番地區的諸多方面。因此,以上工作和成果只是冰山一角,對“旅博文書”進行全面整理和深度揭示,十分必要。
3.百年舊貌換新顏
近年來,國內敦煌吐魯番學研究隊伍日益壯大,科研水平不斷提升,全面整理“旅博文書”的條件已十分成熟。
2015年,旅順博物館、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三家單位合作,開展“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文書整理與研究”項目。五年來,先後近50人蔘與,爲26000餘件“旅博文書”確定題名,撰寫解題,編制總目索引,最終匯於圖版《旅博文獻》。這一成果不僅是“旅博文書”首次全面公佈,也爲敦煌吐魯番文獻整理創造了新標的。
《旅博文獻》全書35冊,圖版部分按“旅博文書”編號爲序編排,儘量採用原大全綵影印,標註比例尺,圖下注明編號題名,避免了以往出版敦煌吐魯番文獻時,因黑白印製導致的清晰度不夠、信息損失等問題。文字部分,含題名和解題,解題內容包括文獻譯(作)者、電子佛典對應位置、校勘記、年代、參考文獻等信息,附於每一冊圖版之後,並彙總、編制索引以便讀者檢索、使用。
2015年8月,整理團隊赴旅順博物館查閱原件。資料圖片
這樣完備的體例,等於爲每一件“旅博文書”建立起相對詳細的學術座標;而想要完成26000多個座標,並非易事。
首先,要攻克兩大難關,給文書準確定名。“按圖索驥”是定名的基本辦法,即對照殘片所存文字,找到其文獻出處。然而一方面,“旅博文書”時間跨度上至西晉,下至北宋,且多爲寫本,字體形態多,文字識讀難度大。另一方面,文獻契合難度大。僅以佛教文獻爲例,很多初傳中國或流行一隅的佛教文獻,或重譯,或佚失,今日所見版本並不能與殘片內容完全匹配。還有一些殘片內容,存在於多部佛典中,單憑檢索文字無法確定唯一出處。想要攻克這兩大難關,就需要整理者運用跨學科研究方法和手段。
其次,完善書法分期理論,給文書精準斷代。由於“旅博文書”碎片化程度高,大多紀年信息缺失,即便確知出自某部典籍,也不能直接精確斷代。因此,整理團隊細緻比對有紀年敦煌吐魯番文獻,提出了一套具有科學性、實操性的書法分期理論,並照此解決了“旅博文書”的斷代問題,呈現於每一條解題中。
最後,建立一整套科學高效的工作制度,保證項目運行。每一條定名、每一段解題在進入校稿環節前,至少經過六次質檢。對於檢索前人研究、更新參考文獻、編制總目索引等重要環節,設立專人一貫負責制,避免數據混亂、脫節。從2017年5月20日至2020年9月30日,九人每人完成四次校稿,期間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但校對工作始終未被耽擱。
“旅博文書”是敦煌吐魯番文獻“最後的寶藏”,海內外學術界對其整理和公佈期待已久。因此,五年來,數十篇有關“旅博文書”中各類文獻的學術論文,發表於多種期刊。這些文章圍繞“旅博文書”而作,也同時推進着“旅博文書”的整理工作。26000餘條定名、解題,雖寥寥幾行,但無一不是反覆斟酌的研究成果。每條參考文獻背後,都代表着學界對該問題的討論和思考。這些文章的作者並不僅限於整理團隊內部,也多有對某部典籍、某些問題研究多年的同行專家。“旅博文書”此次的完整公佈以及初期成果的展示,也昭示着中國學人更開放的胸懷,期望衆人拾柴,共同推動學術進步。
“旅博文書”是中華文明的載體,其風采理應讓世人共睹。因此,公佈26000餘件“旅博文書”的原大彩圖,儘可能展示其原貌,保留殘片上每一道折皺,每一處殘破,才能讓世人銘記其經歷的滄桑鉅變,不負國寶。《旅博文獻》的出版,只是一個開始,在吐魯番學與敦煌學“比翼齊飛”“分進合流”的進程中,“旅博文書”必定扮演重要角色;進一步整理出版“旅博文書”錄文本,並充分利用其豐富的信息內涵開展學術研究,才能提升“旅博文書”在敦煌吐魯番文書中的地位,讓中國學人在國際敦煌吐魯番學界綻放更加絢麗的光彩。
《光明日報》( 2021年01月28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