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鹿港 與老屋共生的平民英雄

走進鹿港小巷,看見屋齡超過200年的老屋,彷彿穿越時空。(圖/林格立提供)

二百多年前的鹿港,是臺灣貿易大港,繁榮的經濟帶動大戶人家興起,一些大企業家也從此發跡。但誰也無法料到,有一天,這裡的港口會淤積,人口會外移,連豪宅也成了廢墟。幸好,這個時代有一羣人願意用新的眼光看待老屋,動手修繕,活化空間。他們要用新風貌,延續鹿港百年的活力。

紅磚、曲巷、街屋,鹿港老街上,旅客正悠閒漫步。多數人造訪的瑤林與埔頭街,張燈結綵,紀念品琳瑯滿目;但隔着一條街的後車巷裡,少了炫麗的招牌,卻多了在地人真實生活的畫面。

老屋修繕心法:負債資產

走在後車巷裡,忍不住頻頻探頭,一窺老屋內的模樣。其中有間「小艾人文揹包客棧」,配色亮眼的入口設計,引人駐足觀看。這裡是返鄉青年許書基修繕的第二間老屋,裡頭保留街屋的元素,並加以活用。走在通往後院的長廊裡,可以一邊瀏覽書籍與客棧的歷史年表,原本無聊的日常因此變得有趣,後方的庭院則因爲通透的天台,陽光灑落滿地,旅客不僅可以在此曬衣服,也可以坐在藤椅上休息。

今年51歲的許書基,2001年,在鹿港成立「小鎮文化協會」,希望爲家鄉找到文化的根,他認爲「鹿港的美不只有龍山寺與天后宮,很多老房子底蘊都很深。」於是,先修繕了後車巷裡的阿公店(昔日的陪酒場所),改造爲茶館,接着再「以修代租」與「小艾」的屋主談合作,用免費維修換取未來的租金。

修繕老屋會遇到兩大困難:老屋產權不清楚、屋主認爲效益不大,當初「小艾」屋主沒有意願花時間修理,但許書基告訴他:「你的房子是資產還是負債?不修的話就是負債。」這句話改變了屋主的想法,讓他願意在揹包客風氣還不盛行的年代,將房子交給專業團隊改造成揹包客棧。如今,已經有三萬人來過這間民宿,在這裡分享對鹿港的印象

2015年,許書基成立「小鎮文化資產管理公司」,修繕鹿港的老屋,並找有技能的年輕人合股,讓他們運用老屋空間。這幾年,團隊改造後的老屋還有「茉莉人文環境教育中心」與「小艾謙和人文民宿」,以植物爲老屋命名是許書基「一朵小花」的信念,不強勢主導,而是透過自身改變,進而影響環境。

樑露工房現在不對外開放,工作坊只接受預約報名。(圖/林格立提供)

在老屋自由創作:樑露工房

「小艾」隔壁也是一間百年老屋,住着一對藝術家夫婦:木工師傅陳俊位與植物染老師潘瓊慧。兩人談起搬進來的故事,笑着瞇起眼說:「好像是一種緣分!」屋主收到許多租房的詢問,要開餐廳、開民宿的都有,開價也相當優渥,但是,他卻偏愛陳俊位與潘瓊慧,不僅將房子租給他們,還自掏腰包修理。

兩人入住後,爲房子取名「樑露工房」,樑有大木之意,露爲恩澤,希望像種子吸收天地恩澤後成爲大樹,回報以繽紛的色彩。走進屋內,兩側是作品陳列空間與工作室,再往內走,是供奉關聖帝君的廳房,也是平常招待客人之處,最後是別有洞天的三合院,陳俊位夢寐以求的創作場地

「我從前就在想,有一天要在三合院裡教不插電的木工。後來去社區大學教課,覺得那裡的環境不適合做木工,所以改到院子裡開課。其實在社大教課,賺不到什麼錢,但重要的是分享!每次看到學員來,我就人來瘋。」陳俊位靦腆地說着,學員都已經養成習慣,課前搬桌到院子,課後主動掃地。

「有時候,幾個好朋友也會在院子辦小市集,一起吃東西、聊天。」人稱「潘潘老師」的潘瓊慧,來鹿港後在老屋改造的「萊爾費可唱片行」,認識了一羣致力挖掘在地文化的青年,像是煮煮陶鍋咖啡的洪明萱與北管樂團新聲閣,彼此分享所學與創作,形成一股正向凝聚力。

跟着兩人環顧老屋,當他們談起每一處角落的歷史,都露出引以爲傲的笑容:「來看看這根柱子,一百年有了!其實有想過要換新,但是現在的建材說不定沒有本來的堅固。」陳俊位認爲很多人不懂歷史資產的珍貴,每次他看見廟宇修繕工程,柱子被隨意放置在地上,心裡不免難過。於是他轉念,用拆下來的窗戶,榫接成小木桌,讓古建材以新花樣呈現。

問起陳俊位鹿港對他創作的影響,他指着神明桌說:「以前覺得鹿港木工的線條太複雜、老派,但現在才發現背後都是有意義的。」在老城寧靜的氛圍下,他將妻子擅長的植物染融入作品,創作出「湛藍‧染凳」,獲得德國紅點設計獎,而潘瓊慧也將鹿港名產綠豆糕做成羊毛氈椅墊,她笑着說:「過去我們有時候是爲了創作而創作,但現在,是這個環境給了我們靈感。」

從老屋木樑的形狀、門窗油漆的顏色,可以判斷建築的年代。(圖/林格立提供)

從建築回顧移民時代

老屋並非修理好就大功告成,帶大衆看見其價值、理解過程中的挑戰,才能讓老屋真正成爲鹿港文化的一部分。小鎮文化資產管理公司推出「夜訪鹿港」導覽活動,帶旅客觀察房子的細節,透過提問,思考每個設計背後的原因

採訪團隊跟着茉莉人文環境中心執行長黃雅君,以房子的鐵窗花爲線索,走近德興街與美市街的老屋,瞭解遺蹟的過去與現在。第一站從「小鎮文化資產管理公司」修復的老屋「茉莉東興」開始。「你們知道爲什麼鹿港的房子都偏窄嗎?」「過去建材主要從原鄉船運而來,所以木頭的長度不會超過船身長。」

接着,黃雅君引着一行人爬上二樓,坡度極陡的木梯,讓人必須彎腰穩住重心。一位旅客提問:「爲什麼鹿港的樓梯都這麼陡?」黃雅君笑着答:「其實還有更陡的,要手腳並用才能上去!這裡的房子窄,樓梯蓋陡一點才能節省空間。」

走出戶外,觀察鐵窗花的常見特色,有亞與囍這類的吉祥話,黃雅君指着老屋牆上的空盒子,要大家猜它的功用。「這是電錶,也是無名老屋可以被修繕的關鍵。有些房子屋主失聯,稅籍證明也不清楚,但是隻要查得到用電記錄,就代表它存在過。」黃雅君解釋。

隨行的「小艾」管家紀筱榆,對每間老房子的細節與故事都瞭若指掌,參與修復老屋時,有一幕令他印象深刻:「我們在刨木門的時候,刨起來發現裡面是藍色的,再刨又看到一層紅色!每個時代流行的顏色都不同。」他認爲老屋看似簡陋,但是深入挖掘卻都是歷史的痕跡。

電影視角看老屋

除了導覽之外,另一位返鄉青年洪明萱,憑着她的電影專業,帶在地人用不同角度看這座熟悉的城鎮。她推出的工作坊「25種在地美學」,透過雙向的互動,讓居民與環境產生連結,「有一次,我請大家用手比出鏡頭的框,從裡面去看鹿港,如果自己是電影工作者,會選取哪些景重製、詮釋。」大家都知道鹿港老房子多,卻不清楚這裡是許多電影的拍攝場地,更沒想過哪些角度很美。

還有一次,她以鹿港小吃麪線糊爲主題,爲每個小朋友分配食材角色,「我告訴他們,現在要來煮麪線糊囉,瘦肉過來,蝦米過來,醬油過來......」。當天課程地點正好是「小艾謙和人文民宿」,洪明萱藉此告訴學生,老屋修繕就像烹調,需要不同背景的人合作才能完成,而在這個空間產生的回憶,就是老屋值得被保存的原因。

小艾謙和人文民宿,過去曾經舉辦調酒活動,百年老屋夜晚變身爲酒吧。(圖/林格立提供)

「我的工作坊對象看起來都是小孩,其實受衆還有帶他們來的阿公阿嬤、爸爸媽媽。」洪明萱說,很少成人會報名在地文化工作坊,但是他們願意陪孩子來參加,有些家長一開始只在旁邊觀察,但後來也跟着比出鏡頭的手勢,認真尋找心中最喜歡的鹿港風景。

如此熱烈的反應,令人難以想像洪明萱剛回家時,被當作「外地來的人」,不僅無法習慣鹿港的生活步調,也找不到適合的切入點進行美學培養。直到她發現自己的電影專長正是最好的媒介,而鄉親也漸漸發現她是在地人「阿麟」的女兒。「我爸是我想回鹿港的原因。這要從我碩士論文說起,當時我在研究1980-1990年代中電影的暴動影像,看到鹿港反杜邦運動時,有一個人開車衝撞示威,那個人就是我爸!」洪明萱當下覺得父親既英勇又陌生,但她卻無法從因車禍變成植物人的父親口中聽見任何回憶,於是她決定返鄉延續父親對這塊土地的熱情。

老屋修繕過程中,最重要的是屋主與團隊彼此的信任。(圖/林格立提供)

將當代需求放進老屋空間

返鄉青年、修繕老屋,聽起來有點浪漫,但實際上,需要非常務實。2012年回到鹿港的張敬業,受義大利丁尼亞音樂節啓發,發現當地年輕人每年都回鄉爲慶典做準備,於是,有了在鹿港舉辦藝術節的想法。他成立「鹿港囝仔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先透過社區清掃、公共論壇,漸漸認識這塊土地,隨着更多夥伴投入,團隊成立「保鹿運動協會」獨立運作各項社區活動。

協會因爲平時累積對文化資產的認識,發現金銀廳面臨被拆除的危機,於是發起保存運動,透過策展、公民參與,讓在地鄉親瞭解這棟建築的價值,同時向文化局提報登記爲歷史建築。在文資審議過程中,新地主曾因發展受限,與團隊產生一些意見衝突,但張敬業認爲「變成文資其實也是一種機會,不是限制。」

古城鎮要能創新,人要先回來這個環境,去思考如何跟城鎮相處,事業如何跟空間結合。老屋創新的關鍵,要將需求放在這個空間去想像。」張敬業的夥伴許巨𪸩,在修繕家中百年老屋的過程中,曾將空間作爲2016年「今秋藝術節」的展覽場地,房子前的騎樓則當作酒吧,看着大家舉着酒瓶談天,原本對老屋沒有規畫的他,突然有了新點子。

許巨𪸩的曾祖父過去在此開設米行「許勝豐行」,爲了緬懷祖先,他將店名取作「勝豐吧」,現在是鹿港唯一的酒吧。他說:「其實我的目標很簡單,一天能賣出幾杯,不要賠錢就好,但重要的是年輕人假日回來,有地方可以去。」

勝豐吧的二樓現在是張敬業團隊所在地,返鄉經驗豐富的他們,近年推出「鹿港未來中心」,幫助想在鹿港創業的青年培養專業技能,也希望透過團隊的經驗,讓他們瞭解未來會遇到的挑戰。「要在這邊生活,關鍵是有一個事業,如果我們不活下來,很多有意思的事不會發生。」張敬業眼神堅定地說,即使困難,也要持續在鹿港生活,因爲當文化是從生活建構,纔會持久。

本文作者:謝宜婷

(本文摘自《臺灣光華2021.03》)

《臺灣光華2021.03》